刘洪

一

那天傍晚，在小区那家药店的门口，我又遇见了那个六岁的小姑娘，她歪着头朝我笑。我问：“小家伙，你还认得我吧？”她没回答，却说：“你等着我哈！”说着，她转身跑进药店，很快就抱出了一个绿色气球，为我踢开了“足球”。

我很感动，坐在台阶上看她踢球。尽管我不看中国男足踢球，但是我很喜欢看眼前这个小姑娘踢球。

我们有过不浅的交情。

半年多以前，也是一个傍晚，在这家新开业的药店门口，我初次遇见这个小姑娘，她正在玩儿一只蓝色的气球。我坐在台阶上，看着她玩儿，笑着夸她。

就因为这一笑、一夸，她对我产生了好感，“爷爷，我还会踢足球呢！”我惊讶地问：“足球？哪有足球呢？”她晃动着那个气球说：“这就是啊，我踢足球给你看。”

她卖劲地踢开啦，呼呼喘着，满脸汗光。其实气球比足球难踢多了，飘忽不定，经常会一脚踢空。每踢空一脚，小姑娘就乐得弯下腰来哈哈笑。我跟着她笑，笑得比她还响亮。

为了把气球踢好，不至于再踢空，她动用起两只小手，脚在踢，手在捉，托着、拍着、打着，手舞足蹈的，让人觉得她不是在踢球，而是在跳火爆的气球舞。我笑着说：“小家伙你踢得真好看，像是在舞蹈！”

没想到，她一听，竟说：“我不踢球了，我现在跳舞。”

天哪，在药店门前那长长的水泥平台上，她真的舞开了，跳得那个欢啊，一会儿冲到平台的东头，一会儿窜到平台的西头，扭身、甩头、摆手、掐腰、前俯、后仰，还有劈叉呢，劈得两腿一字形，真是既激烈又柔美，既狂放豪放又中规中矩，看得我目不暇接，如痴如醉。因为跳得太投入了，她多次把她的白色小布鞋给踢上了天空，她仰着头，望着那鞋冲向天空又急速地往下坠落，乐得哈哈笑，弯着腰笑，拍着两只手笑。接纳了小鞋又辞别了小鞋的天空，霞光灿烂，像是在跟她一起欢笑。

奇怪的是，她为我献舞无拘无束，畅快淋漓，一旦平台下走过一个小孩儿，不管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即使是一个赖着不走硬要妈妈抱的小熊孩，她都马上停下来，显得那么紧张。我问她为什么不跳了？回答是：“让小朋友看见了真不好意思！”

第二次遇见她的那个傍晚，她正踢着气球，她的妈妈、那个白白胖胖的药店女经理走出店来，严厉地催促：“快进来，作业写完了再玩儿。”

小家伙对我说：“爷爷，等我写完作业再出来踢。”我点头说：“行，我等着你，等着你跳舞。”

等她的时候，我的肚子开始咕噜叫，夜幕徐徐降临，但我忍着饿，耐心地等她。我要说话算数，我不想让她对我产生一丝一毫不好的印象，不想让她心里难受。等的时候我在想，她为什么这么愿意为我这个陌生人踢球、跳舞呢？那个严厉的经理妈妈平时喜欢看她踢球、跳舞吗？

那天晚上，她写完作业，又出来为我踢球、跳舞，又欢腾了将近半个钟头。

没过几天，她妈妈的药店关门了，变成了一家重新装修的小超市。我们这个小区，这几年经常有店铺关门，同时又总有新店开张，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今，一年多过去了，我再没看见那个小姑娘。真希望不久后的某一天，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小区，我又幸运地看见她，看见她在妈妈新开的小店前踢着气球、跳着舞蹈，把一只小布鞋踢上霞光火红的天空，乐得弯腰哈哈大笑……

二

“马明宇——马明宇——你去哪儿？”昨天上午，我刚走出楼洞，就听见我们楼上有个小女孩朝楼下大喊。

“我跟妈妈去超市买东西。”距我不远处，一位小男孩仰着脖子、望着楼上回答，他正被他妈妈扯着手，走往小区大门口。

“记着哈，给我捎点好吃的呀。”提出这样厚脸皮的要求，她和这男孩肯定是一对“好哥们”。

“好哇！”男孩答得很爽快。

“可不许反悔！”女孩喊。

“咱拉钩上吊？”男孩喊。

“拉就拉！”

于是，楼上的女孩和楼下的男孩齐声地喊了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脆脆的童声在两楼之间往复撞击，回声明亮。

太有趣了，这声画！我循声望向楼上，望那小女孩。可是，扑到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窗口和阳台，很难一眼找出那个小女孩。“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我感受到王维五言绝句中的意境了。

我只得转头看眼前这男孩，只见他拉完钩，正跟着妈妈走，问：“妈妈，咱给她买点什么好吃的？”

妈妈的回答令我惊讶——“她从来没给你买过好吃的，你干嘛给她买好吃的！”

男孩愣了，一下子挣脱了妈妈的手，站在原地不走了，郑重声明：“我和她拉过钩了！”

“拉钩了也不买！”妈妈也大声地郑重地声明，“她没给你买过好吃的，你就不应该给她买！”

故事的进展超出我想象，男孩没有放赖倒地打滚，他动用了“缠功”，“买嘛！买嘛！”他扭动着身子，甩打着双臂，“给她买点吧！给她买点呗！”

好个有口才、有心计的小家伙！他那话里，既有祈求色彩，又带着轻松的无所谓的意思：“你即使给她买点好吃的，也花不了你多少钱哪！”

妈妈果然被打动了：“就听你的吧。”

男孩胜利地喊着：“妈妈是好妈妈！”他跑上前去，重新扯住妈妈的手。

“买什么你定吧。”妈妈说。

“巧克力！”男童脱口而出。

“不行！太贵了！我就知道，你会趁此机会假公济私地买你自己最爱吃的。哼，门儿都没有！”

“要不，棒棒糖？”

“不准买糖呀糖的，甜食伤牙你知不知道？这样吧，还是由我来定吧，给你们每人买一小袋牛肉干怎么样？”

“好咧，谢谢妈妈！妈妈伟大！”

三

载满乘客的17路大巴，小心翼翼地拐个大弯，跑上了北马路。这时，一位坐在车窗边的男童大喊起来：“妹妹！妹妹！妈妈你看，那是我妹妹！”

男童身边的女子赶紧顺着儿子的手指看向窗外，然后拿出手机快速拨号，对着手机说：“我和小刚已坐上大巴车，正在二层上高高地看着你和莎莎呢。”边说边向车窗外面招手。行人熙攘的路口西南角，一位怀里抱着女童的女人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一边朝车上招手。

“让我来说。”男童抢过手机喊着：“姑姑！姑姑！我们在车上呢，车在跑呐，你和莎莎妹妹上俺家去吧！”他听着手机里姑姑的解释，焦急地眨巴着双眼，“姑姑，姑姑，你叫莎莎妹妹和我说话，快点呀！”他听着手机里姑姑的解释，睫毛长长的双眼失望、痛苦地眨巴着。

放下了手机，他对妈妈说：“姑姑说，莎莎妹妹在打瞌睡，很困了，不想和我说话。”说着竟然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妈妈一把抱过他，给他擦着泪水，安慰说：“别哭别哭，下个周我叫姑姑和妹妹直接去咱家，再安排一次热闹的聚会，好不好？”

男童抽噎着说：“不准吃一顿饭就走，要吃两顿饭。不对，要在咱家住一晚上再走！”

车窗外面，是午后的滚滚热浪和满世界的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