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波

一

元丰八年（1085）菊月（农历九月）的楚州（今淮安），长风万里，秋意瑟瑟。

“吁——”，从常州赴任登州，途经楚州的苏轼，车马队从邵伯隶一路走来。不巧的是，一场多年未见的暴风来袭，让他见识到什么是“人不留客，天留客”。

楚州是古淮河与京杭大运河交点，是南船北马交汇之地，苏轼对此地不陌生，只是这次心情不同。站在河畔，被凛冽的风卷起衣角，看巨浪涌起摔下，像水神的眼泪喷洒在岸边，苏轼亲身感受到，风让河对岸变得高远，愁使心里面也漫溢萧瑟。透风露寒的客舍里，他愁绪满怀，辗转反侧彻夜无眠，耳边玉漏的滴答声，度日如年般的漫长。

翌日早起，被思虑和无眠折磨一宿的苏轼，疲倦无比地提笔述怀。一首《蝶恋花·昨夜秋风来万里》桌前立现：

昨夜秋风来万里。月上屏帏，冷透人衣袂。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长如岁。

羁舍留连归计未。梦断魂销，一枕相思泪。衣带渐宽无别意。新书报我添憔悴。

这一夜无眠，不是因为太冷，也不是怀恋朝堂生活，只为这个登州新命，勾起了他太多愁闷之事，以至于无法入眠。

其时，朝廷己酉（十八日）对苏轼以朝奉郎除礼部郎中的任命已下。不过，由于任命文书在路上多为一月时间，苏轼当时不可能知道。因此，上词中，“新书报我”的新书，一定是知登州的邸报，而不是礼部郎中的任命。

二

第二天，大风不止，看那孤舟在白色的浪涛中被推搡、击打着上下颠簸。苏轼关起门来，围着被子，闭目冥想。这时，杨次公送来了一壶美酒，这像雪中送炭，让苏轼甚喜。只见他欣然独饮，杯中一时疾风浪涌，不觉逍遥，顷刻大醉，眼前恍惚出现老朋友邀他为一精怪石头题诗，一首《醉道士诗》倾泻而出。

苏轼笔下的石头诗，诗中的猿精，道士，因冒犯仙家遭酷刑，又生发传奇故事。他们是大禹治水被囚于淮水底下的巫支祁？是大闹蟠桃会被压五行山的孙悟空？还是“乌台案犯”中的苏东坡？无声的冤恨和愤懑，悄然的努力与抗争，以石寓僧，以士代己，谁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其间，苏轼得知弟弟苏辙赴京任职，便发简劝说其取道歙溪、钱塘回朝，以代他拜见龙井辨才法师。诚然，家人是苏轼的慰藉，16岁次子苏迨一首《淮口遇风》，更令他心情大悦。苏轼欣然做《迨作淮口遇见诗戏用其韵》，夸赞儿子：“我诗如病骥，悲鸣向衰草。有儿真骥子，一喷群马倒……君看押强韵，已胜郊与岛。”意思是，我的诗啊，就像一匹生病的马，只会哀鸣着吃草；我儿子的诗才是一匹矫健的好马，打个响鼻儿都能让一群马倒下去……我儿子的诗，已经超过了孟郊和贾岛！

第三天，江上狂风仍然肆虐。苏轼思忖，我闲居六年，又复出当官。自从六月接到任命，今天才来到淮上，遇大风三天不能渡河。这是老天要挡我的仕途之路吗？

正此时，老朋友蔡允元风风火火赶到，像十里相送的亲人，斟酒夹菜，与他告别。此时，他心境一变，反而盼望第四天继续刮大风。这是多奇葩的想法，又是多真挚的友谊啊！船中宾客见状调侃道：“东坡赴任的样子，真像小孩子迁延时间，逃避上学呐。”这话说得形象，苏轼一时兴起，让书童摊纸研墨润笔，急就一篇《书遗蔡允元》。

三

农历九月二十七，离开楚州行路途中的苏轼，忽然发现朝云的情绪有些不佳。“哪儿不舒服呢？”苏轼问她，只见她眼圈发红，并用手帕一个劲儿地掩饰，也不言语。

突然，苏轼拍了下额头，想起来了一桩心事：今天，是他与朝云所生遁儿两周年的忌日。得到继室王闰之的点头示意后，他立刻深情地投望，牵手，安抚朝云。

到达住处后，苏轼让书童找来最好的宣纸和笔，磨好墨后关上房门。他自责，为夭折的遁儿而懊恼悔恨。他要以自己的方式，给予他的遁儿以最好的纪念。

苏轼记得，在遁儿出生三天时，喜乐无边的他写了《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老来得子，他对孩子的一生平安寄予期望。然而造化弄人，写罢《洗儿诗》不过十个月，苏轼在元丰七年（1084）调任汝州顺江而下经九江到金陵后，遁儿却不幸夭折。

这真是厄运降临，从他给小儿作的两首悼诗，就看出其不堪痛悲之情，一诗云：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另一诗云：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北上赴任登州，恰逢遁儿两周岁冥辰之际，他又怎会不生发对遁儿的思念和对朝云的亏欠呢？他两手合十，真诚祈祷，拾笔工工整整地抄下佛教心经，以期超度亡灵。

月底，苏轼过泗上、涟水军、海州、怀仁，喜见张大亨，作诗、论诗；赋《蝶恋花》赠赵昶（晦之）；见高丽馆壮丽，讽以诗；题县令陈德任占山亭，让他尽情与文朋好友互动留别（孔凡礼《苏轼年谱》）。

直到过密州，次韵赠赵呆卿、乔叙；过常山，父母相迎；过超然台，赠密守霍翔。而见到密州父老和被他解救的儿童已长大成人那一刻，他又一次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