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0日
冯衍华
金秋时节,造访梨乡莱阳。
秋风渐起,这座千年古邑变得丰腴起来,透着低调的、含蓄的美。
走进那些淳朴宁静的古村落,看看那飘香的万亩梨园,畅游在亿万年前的恐龙遗址中……时间仿佛停滞,在等我这迟来的客人。
一
晨曦初露,儒林泊沉浸在一片金色的朝霞之中。
儒林泊位于富水河与昌水河交汇处,民居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河的两岸,三面环水,一面依山,它拥有五百年的悠久历史。
村头是一汪碧绿的水库,水的滋养赋予了古村落无尽的灵气。沿着蜿蜒的小溪漫步,不觉间已踏入村庄的怀抱。
眼前,一处宽敞的戏台豁然映入眼帘。那座散发着古韵的房屋,青砖墨瓦,古朴典雅。山墙上,七个红色大字——“乡村大舞台”异常醒目。字下面,两幅生旦角色剪贴画栩栩如生。公子与小姐眉目传情,细腻入微地演绎着千古传唱的经典唱段,仿佛在以最优雅的姿态,热情地迎接着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舞台前,我发了一会儿呆,想象着:如今,在这娱乐多元化的今天,舞台在上演什么戏?为什么能吸引这么多人?
这里曾是戏剧的故乡,有深厚的戏曲艺术传统。咸丰年间,刘克法带领的戏班,演一场只收半斗谷,不收钱。以“半斗谷”闻名遐迩,为民间带来了欢乐。新中国成立后,村里又多次组织京剧班子,演唱样板戏,数次进城演出。
这里,文脉悠悠,水烟楚楚。曾让清末文人名士刘东平为之陶醉。村前的河滩上,有一片茂密的榆树林,刘氏先人因此将村庄命名为榆林泊。至清末,刘东平取“榆林”之谐音,将村名改为儒林泊。
在山东乃至全国,莱阳都是科举重镇。历史上,这里涌现了许多文人雅士,如清乾隆年间的内阁大学士、左侍郎刘士庄,他文武双全,精通长拳、棍术和螳螂拳;咸丰时期的刘克法,精通京剧,带领戏班走南闯北,红极一时。刘士庄曾在“德义堂”旧址教授武艺,与刘墉家族联宗后,更是声名显赫。
如今的儒林泊,村中有50余座百年老屋,230余间。这些民居大多为三间一院,青石墨砖,木檀小瓦,风格古朴,工艺精细。街巷狭窄弯曲,如同迷宫。村中的戏班、油坊等遗址,见证了它曾经的繁华。
我伫立村舍那一橱橱的书籍前,久久凝视着一册册藏书,仿佛读懂了这个村落的文脉。
踏进一个小巧的院落,院内月季、菊花、百日红、凌霄花争相斗艳,一片生机盎然。葫芦架上,挂满了圆润的葫芦,墙边一排翠竹随风摇曳。山风轻拂,眼前尽是翠绿与繁花,仿佛一脚迈入了五柳先生的世外桃源。
屋门敞开着,一条老黄狗趴在门前。见我们进来,站起来,晃了晃,摇了摇尾巴,一个昂头示意,又趴了下去。它知道我们是客人,算是对客人的友好礼节。
看着老人们脸上那份平静与淡泊,他们已完全融入这独具韵味的田园风情。儒林泊村如今是红色乡村游的网红打卡地,人们可在古村小巷中感受峥嵘岁月,在慢舍里赏花品茗,让日子慢下来,让时光清浅……
二
一说起莱阳,我们立即会想到莱阳梨。莱阳梨倒卵形,果实硕大,皮色黄绿,带有褐色锈斑,虽外观不甚华丽,但去皮后,那粗硬的果梗托起乳白色的果肉,细腻多汁,甘甜可口,口感清脆。
眼下,梨博园的大片慈梨正进入成熟期,梨果挂满枝头,煞是喜人。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气息,让人陶醉其间,垂涎欲滴。随手摘一个,一口咬下去,四溅的果汁,脆甜的口感,沁人心脾。
我们来到了那棵400年树龄的梨树前,树前立着一块刻有“贡梨树”字样的石碑。这里还流传着一个故事,相传明朝末年,一位姓董的书生在此地得病,吃了慈梨后痊愈,并考中状元,成为驸马。董生将剩下的两个梨献给了皇帝,皇帝和皇后品尝后赞不绝口,从此,莱阳的慈梨成了贡梨。如今,当地搞起了莱阳梨深加工,生产的梨膏、梨糖、梨花精油、梨花茶、梨酥在市场上很受欢迎。
三
午后,秋阳那金色的辉光,洒在吕格庄镇金岗口村广袤的旷野上,熟透的庄稼静静地等待着收割。
这里有一座名为“白垩纪公园”的神秘之地,它承载着悠久又神秘的历史,静静地诉说着中国第一龙——棘鼻青岛龙的那段远古记忆。棘鼻青岛龙,一种庞大的鸭嘴龙科恐龙,以其独特的顶饰著名。棘鼻,是鼻腔上方那根显著的棒状棘。它的头顶骨骼中空,与鼻腔相连,或许曾是吸引异性、辅助呼吸或发声的器官。
我来到了莱阳棘鼻青岛龙遗址馆。高大宽敞的遗址馆里,一条清清的小溪在馆内淙淙流过。这是一条天然小溪,自西向东日夜不息地流去。一亿年前就这么流淌着,从未断流。正是它,滋养着这里繁盛的恐龙家族。
遗址馆里,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恐龙化石。我凝望这片遗址,恍惚间,那远古的恐龙活了过来,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个庞然大物。
你听,那萌萌的、高大的恐龙开口说话了:“一亿年了,这里曾是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这里水草丰厚,果实累累,群山绵延,树木茂盛,苍翠葱郁,山泉飞瀑,清流急湍。有水泽丰盈浩大的豨养泽,有茂密的原始森林,足够它们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是它们的乐园呢!
它们悠悠然地在草地上踱步,偶尔低下头去饮水,偶尔扬起头来吃食。那美丽的头饰,摇摇摆摆,煞是好看。一双眼睛,这会儿又大又亮,四下里尽情地欣赏着迷人的美景。它是只雌恐龙,吃饱喝足,寻一块红土崖,下了一窝蛋,惊觉地守护着。其实,没有谁能对它们构成威胁。
“恐龙,你好吗?”我刚想回应,那画面便如幻影般消散。
走出遗址馆,我们来到莱阳市古生物博物馆,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白垩纪的恐龙世界。恐龙骨架傲然伫立,尽管没有了血肉,却依然散发着霸主的威严。
在馆里,我看到了杨钟健教授的巨幅黑白照片。他穿一身西服,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在一个简陋的办公室里,端坐在书桌前,正全神贯注地审阅着龙骨研究资料。
白垩纪之后,恐龙遭到大规模灭绝。那是地球的第五次大灭绝时代。或许地球的第六次大灭绝时代,毁灭的将是人类。尽管这个时代的到来是漫长的。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始终难以接受,它们是在地球的第五次大灭绝中消逝的。我更愿意相信,它们只是沉入了深深的睡梦,而我的贸然造访,不经意间惊扰了它们的宁静。
我坚信,在那个遥远的时代,莱阳这片土地是如此美丽,豨养泽水波荡漾,大森林里食物丰盛。若非遭遇突如其来的灾难,谁又敢挑战这些庞然大物——恐龙的威严?即便是再狂野的兽类,也要对它们敬畏三分。
四
当年,我18岁的哥哥曾在莱阳北山站过岗。那一年,战火烧到我国西南边陲,哥哥所在的部队即将开赴前线。
父亲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看哥哥。老排长拿出他珍藏的两瓶茅台招待。酒过三巡,父亲说:“这瓶留着,我带回老家,待你们凯旋,共饮此酒。”他还不忘对和哥哥同龄的小战士说:“那时,你们都要来,一个不能少,谁都不能缺席。”
战争结束了。哥哥卸下战袍,独自重返故里。父亲却始终不见老排长和小战士的身影,那瓶茅台孤独地躺在角落。
父亲便问,老排长和小战士呢?
哥哥只是淡淡地说:“他们忙。”
每年春节,父亲就问,老排长的工作还那么忙吗?哥哥总是敷衍着。
过了一年又一年,父亲不再问。但那布满沧桑的脸上,却愈发凝重。
直到离开人世,父亲也没等到老排长和小战士的到来。
哥哥跪在父亲的坟茔前,打开了那瓶尘封的茅台,也揭开了那段痛苦的记忆。啜泣声声、泪如泉涌,哥哥哽咽着向长眠黄土的父亲诉说了真相,他们已经牺牲在沙场……
莱阳,是我的文学之梦开始的地方。
1983年秋天,哥哥复员回乡。那时,我已经是一名银行职员,我去车站迎接他,除了简单的行囊,还有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我猜想那里面装满了莱阳的特产梨。我们兄弟俩还未各自成家,一同居住在老家那座古朴的四合院里的一间平房。简陋的房间中,除了两张木板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那个木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夜幕降临,前来探望的亲友逐渐散去。哥哥从背包中取出一把挂着红穗的精致钥匙,打开了木箱的锁。那一刻,我震惊了,箱子里满满的都是书籍。
我兴奋地扑向那些书籍,那里有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各类文集,甚至还有全套的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材和黑龙江大学中文系的刊授教材。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成了不折不扣的“书虫”,废寝忘食地啃读这些书籍。它们如同一把钥匙,悄然开启了我心中文学梦想的大门。工作之余,我与哥哥一起探讨事业与未来,更多的时候,我们交流读书心得,共同追逐文学的梦想。
其实,哥哥并没忘记带莱阳梨,只是在他的一个军用背包里,数量不多。
那时,我心中暗想,有朝一日,定要亲自前往莱阳,一睹那万亩梨园的风采,品尝那甘甜的慈梨,还要去一趟哥哥曾经的军营。
此次采风之行,哥哥叮嘱我,到了莱阳,代他去看看老军营。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关系,我未能成行。
我梳理着此行的收获,历史的,文化的,民俗的,莱阳行的一切的一切……
明天就要返程,我带了几个梨回到宾馆,捧在手上,却总舍不得吃。
思绪飘渺间,我又想起了哥哥的老排长和小战士。莱阳,我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