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情

2024年10月08日

张晴霞

四十五年前的夏末秋初,上小学的我,随爸爸妈妈和弟弟,从乌鲁木齐出发,奔赴八千里之遥的苏州,探望日思夜想的外公外婆。

出行的交通工具是绿皮火车。那时候的火车票金贵,一张卧铺白天爸妈轮流睡,晚上就是两个孩子头脚相依的床榻。遇到列车员巡查,弟弟因为没票,“呲溜”一下,会第一时间钻进下铺底下,等列车员一走,又会像青蛙般迅速爬出。火车停靠站台,我会揪着妈妈的衣角跟下车,围着站台上叫卖的食品小摊转上几个圈,闻闻烧鸡的味道过过瘾。

苏州水乡由大大小小的湖泊小河编织而成,城中八座古城门之一的齐门又名“望齐门”,相传是为了让齐国公主登高远望齐国故土而建。外公外婆的家就坐落在齐门下塘的小邾弄里。步入多户杂居带两层阁楼的院子,可见“回”字型布局的阁楼。外婆家在二楼,占据了“回”字的东半部,北向正中是公用的洗漱间和杂物间,炉灶和橱柜紧靠内回廊西壁,每当油烟升腾,家家都可知味。

“秋风起,蟹脚痒”,外婆用网兜买回十多只螃蟹,稍不留神,两只精神头十足的“蟹伙计”竟然挣脱了五花大绑,不知去向。大家在床柜底、桌凳下、桶罐中好一顿折腾才能寻到。我自小出生在内陆城市,还是第一次见到“横行霸道”的河蟹,更是第一回品尝蟹的鲜美。外婆一边教我们吃蟹的方法,一边忙不迭地掰出蟹黄、挑出蟹腿肉放到我们碗中。外公博学健谈,在一旁绘声绘色地给我们科普湖河捕蟹的诀窍,讲授苏州盘门有关“水门行船陆门走车”的典故、兵家关门打狗的决胜故事,让我们姐弟俩听得如痴如醉。

第二天,当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时,转头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驻足门口,细软浅黄的头发服帖地趴在头皮上,细皮嫩肉的小脸上嵌着一对蝌蚪般的乌溜凤眼。他好奇地打量着突然造访、说普通话的客人,时不时瞄一眼小方桌上的饭菜。

“斌斌,尾来”(苏州话“回”发音为“尾”),对门传出年轻妈妈的呼唤。这时,善解人意的外婆会起身,再盛一碗好吃的送过去。斌斌特有的乖巧模样,像极了漫画大师张乐平先生笔下的三毛,操着一口软糯的苏州儿语,我常常要连猜带蒙才能明白他的意思,这种交流平添出许多乐趣。

外婆厨艺了得,她变着花样为我们制作一日三餐。清晨,她挎着小竹篮,迈着轻快的小步,外出购得新鲜的蔬菜和鱼虾河鲜,当然还有观前街的苏式点心和采芝斋的蜜饯糖果。

臭豆腐和小笼包也是第一回吃。见外婆从橱柜里端出一小碟黑方块,旋即闻到一股奇怪而陌生的臭味,外公用筷子搛了点,涂抹在油条上,吃得津津有味。我好奇得不得了,这么臭的东西还能吃?忍不住尝了一小口,初味是臭,中味是香,后味是欲罢不能,这就是臭豆腐的魅力所在!晶莹剔透的小笼包,皮薄而富有弹性,猪肉馅鲜甜带咸,第一口感觉甜,第二口尝出鲜,第三口香得找不到北,再蘸上提味的姜醋,入口汁水爆涌,那感觉非亲尝不能体会。

阳春面、鸡头米、肉汤圆、炒河虾、油豆腐包肉、肉月饼、芝麻团等美味可口的苏式餐点,一度宠坏了我的味蕾。后来,外公外婆常给我们邮寄粽子糖、大白兔奶糖、大方糕等,用白色的粗棉布密密缝制个袋子,打开来有股特有的淡淡的湿潮味,每每收到落款苏州的包裹,都如过年般开心。

转眼到了九月,怕我落下学业,外公给我在附近的小学报了名,上课老师讲的全是标准的苏州话,比英语都难懂。同桌是个又黑又高的男生,鼻孔朝天,像极了水浒好汉。“好汉”一点都不好,不认真听课不说,还总拿右臂肘顶我,说我越了课桌上的“三八线”,挤占了他的领地。这莫名的欺负让我既害怕又苦恼,所以每到早上上学时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生病”,今天头晕肚子痛,明天腿酸眼睛痒。有个叫朱卷燕的女同学很友好,她总是有“十万个为什么”:你们上学是骑马还是骑骆驼?你们吃饭是不是不用筷子用手抓,要不怎么叫“抓饭”呢?她热情地邀我上家玩,一进门就给她外婆介绍我的来历。正在低头手工缝补的朱外婆将花镜往下一拉,眼皮慢慢抬高怔怔地看着我,怪怪地重复出三个字:“新疆宁”(苏州话“人”发音为“宁”),那神态和口气就好像忽然撞见了天外来客,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别样的惊讶。

进出小邾弄必经下塘河道西堤,随时随处可见妇女们在岸堤俯身洗衣洗菜、冲刷马桶,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窄小街边的早市拥挤吵闹,糯米糕点的甜味和肉鱼油腻的鲜香充盈鼻腔。临街的窗外,家家伸出横七竖八的竹竿,晾晒的衣裤、被褥、床单,如万国旗般迎风招展,与摊点和流动的人群构成一幅绝妙的市井百态图。

从外婆家出来步行十多分钟,就是我国四大名园之一的拙政园。那时候我年龄太小,对亭台楼榭和移步易景没有概念,只模糊记得枝繁叶茂的古树、布满池水的绿荷、错落有致的假山和色彩斑斓的窗玻璃,以及一处“与谁同坐轩”的地方。苏轼的一首词《点绛唇·闲倚胡床》中有“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日后方知:园中轩来源于东坡诗赋,用以表达内心恬静、自得其乐的人生境界。外公外婆还带我去过狮子林。先前以为是有狮子的树林,没想到进去却看到许许多多高低不平的山石,我抬头问外公:“狮子呢?”外公解释道:“这些模样奇特的石头,你仔细看,就像雄狮和母狮般雄奇,或卧或立,或吼或斗,还有的像小狮子在玩耍。”哦,原来是这样。外公牵着我的手,钻进假山间的山洞,穿行其中折折返返,上上下下,犹如迷宫,我和外公在里面捉迷藏,玩得好嗨!

转眼要回新疆了,外婆特意上街给我买了两件漂亮的长袖衬衫,一件是小圆领,前襟左右两面绣着粉色的花草;另一件是浅紫色,领子外围缝了圈三角形的边饰。那年我刚好转学到教育学院实验小学,憧憬着能穿上新衣踏入新校门。可惜从苏州回乌鲁木齐已是十月,新疆的冬季来得早,彼时正是穿毛衣的时候,不甘心,想把衬衣套在毛衣外面,滑稽的样子惹得妈妈直笑。于是天天掰着指头希望日子快点过,期待在来年的夏天里绽放苏州小衬衣的光彩。

此后数年,我一有机会就到苏州看望外公外婆。2005年到无锡学习培训,专程去苏州养老院看望外婆。她当时脑萎缩,已不认得人,望着半蹲在膝前的我,或许潜意识里知道我是她看着出生的最疼爱的外孙女,呵呵地笑着夸我漂亮。那却是我见外婆的最后一面。

再后来,我和爱人到苏州疗养,拜谒祭奠外公外婆,之后再访魂牵梦绕的小邾弄。沿着吱呀作响的老旧木梯上到二楼,在楼梯口伫立良久,只见阁楼上方泛黄的涟漪状石膏吊顶,如年轮般诉说着主人的故事。耳边悠然响起广播盒里传来的歌声“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

依稀看见外公外婆慈祥的面庞和忙碌的身影,仿佛听到他们相互关切的吴侬软语,思绪萦怀恍如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