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庄园

2024年10月01日

邴秀江

辽阔的华北平原,北倚燕山,东临黄渤海。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大小两座“故宫”,一座属于皇家,一座属于民间。

自京津南下,穿越莱潍平原的红高粱地,抵达胶东半岛的腹地烟台栖霞。在重峦环抱中,有一处古建筑群,她就是被誉为“民间小故宫”的中国北方最大地主庄园——牟氏庄园。

红烛摇曳的红高粱地,似乎还飘荡着莫言笔下九儿动人的歌声;古朴雅致的地主庄园,凝结着衣向东小说《牟氏庄园》里的风雨百年。

去年元旦前,我曾为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女儿写下一首散文诗,用于她在班级元旦联欢会上朗诵。半年过去了,小女儿仍背诵如流。

端午节后的那个周六上午,初夏的阳光清清浅浅,像轻纱般笼罩着这座胶东的山城。在栖霞新时代文艺中心,我们观看了栖霞籍作家衣向东的书画展览,中午朋友几家携妻带子,在庄园路东首的一家餐馆相聚。席间,为活跃气氛,朋友让小女儿朗诵了我的拙作——

美丽的栖霞

我的家乡在栖霞,这里湖川秀丽,粮丰果甜。

春天,漫山遍野的苹果花、樱桃花,吐露芬芳;

夏天,胶东天池——长春湖,波光潋滟;

秋天,红彤彤的大苹果,挂满枝头;

冬天,玉树琼花的十里雾凇,装扮了十八盘。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东山照耀,

长长的霞光,是仙女织下的五彩绸缎。

太虚宫,记录着丘处机跋涉万里赴西域,不畏艰险;

牟氏庄园,风雨沧桑,春来报晓的百年玉兰,诉说着耕读人家的勤勉。

牙山、艾山、天崮山,峰峦叠翠……

稚嫩的童声,宛如天籁之音,载着我们的思绪穿越春夏秋冬,飞越崇山峻岭,梦回百年庄园。我仿佛看到宽敞的牟家书院内,一群少年,青衿素衣,坐凳临桌,手抚书典,正在高声诵读,氤氲于书香之中。

栖霞,因苹果而名闻天下。苹果,是栖霞这个县级市的一张名片。今年四月,我带着小女儿去北京,在去颐和园的途中,同行的一位女士,来自温州,一路上对小女儿关爱有加,一会儿拉着手,一会儿抱在怀里,一会儿给她点心。女儿时而叫她阿姨,时而又叫姐姐。互问起家乡,我回答栖霞,女士笑道:“你们那里产苹果啊!”我顿觉荣幸,欣然从旅行包内摸出一个红富士苹果递了过去。苹果甜脆,女士用手掰开,和同伴分享。闲聊中,得知她和三名同事因公出差到北京,都是第一次来北京。小女儿问她们:“你们怎么成了好朋友?”这位素衣粉面的美丽女士说:“我们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工作在同一个单位,所以就成了好朋友。”同行中,她一直鼓励我的小女儿长大后要好好读书。她的那句“我们读了很多很多的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们和我一样,北京之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遗憾,我们都没有买到故宫的门票。最近几年,故宫每天限流,我是提前一个周在网上订票,但没有订到。我和她们报的是同一天的旅行团,上午爬八达岭长城,下午游颐和园和圆明园。从圆明园出来,天色已暗,我的心刚从文明毁于残暴、辉煌惨遭屠戮的愤懑中走出,小女儿和温州女士恋恋不舍地说再见,因浮萍般偶遇一天而情如姐妹的亲密关系也戛然而止。临分手时,我对温州女士说:“我们栖霞有一座‘民间小故宫’牟氏庄园,欢迎有时间到栖霞玩!”

中国文学之乡,是栖霞的另一张名片。在2014年栖霞苹果艺术节上,中国作协授予栖霞“中国文学之乡”的称号。栖霞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道家文化、儒家文化、民俗文化等源远流长。庄园文化,就是栖霞文化之一。

也许,有朋友会问,牟氏庄园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座封建地主庄园吗?

牟氏庄园的美,不仅在于它的建筑精美,更在于它所焕发出的神、韵、雅、厚。

庄园始建于清初,兴于民国,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三百年的家国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庄园之外,国内外战争此伏彼起,家园风雨飘摇。庄园之内,爱恨情仇,家族矛盾,阶层争斗,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如果把这些故事一一写出,堪称一部精彩的宫廷戏。衣向东的长篇小说《牟氏庄园》和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生动形象地展现了末期庄园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莫言笔下的高密,衣向东笔下的栖霞,同在胶东半岛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遥遥相望,民风相近,又各有各的传奇。

小到个人,大到家族,再到一个国家,兴衰成败都不是偶然的。明朝洪武年间,牟氏先祖牟敬祖以岁贡身份从湖北来到栖霞,在栖霞开创基业,繁衍生息,几百年后,其子孙后代成为坐拥房产五千多间、土地六万余亩、山峦十二万亩的胶东巨富。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这是历史的定律。牟敬祖崇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非常重视对子女的教育,要求子女把这个家训传给后代。后来,他的家族出了十个进士、二十九个举人。到了清朝嘉庆年间,他的第十四代掌门人牟墨林站上了家族巅峰。这个拥有太学士名衔、被栖霞人称之为牟二黑子的人,聪敏好学,在19世纪60年代将庄园扩建成今天我们看到的气势恢宏的牟氏庄园。

牟氏庄园占地两万平方米,共计房舍四百八十余间,分三组六院。房屋错落有致,内部设施一应俱全。墙基采用北方常见的花岗岩,墙基之上是青灰色的水磨砖,整个建筑精巧细致,紧固墩实。庄园门口雄踞的大石碾,嵌在墙上的拴马石雕,在数百年岁的老槐树掩映下,既给人久远之感,又给人农家的亲切感。

牟氏庄园被称为“中国民间小故宫”和封建地主生活的“实物百科全书”。它没有皇家宫殿的神秘莫测和高大森严,它亲民、朴素。凡是北方民间生活的物什,在庄园里随处可见:有犁耙镰锹等农具,有婚丧嫁娶的厅楼馆舍,有老爷、小姐、妻妾的寝楼闺阁,有床帷、书桌、梳妆柜等生活用具,有土枪、砍刀等防卫器具,有戏台、药铺、书院等专门场屋,有火炕、地窖、暗室等各种设施,不一而足。

“耕读传家,宽厚继世”是牟氏的家风。一个家族,从明朝洪武到民国,跨越数百年而长兴不衰,除了耕读传家外,其宽厚继世也是重要一筹。体恕斋是牟氏家族的早期宗祠,是家族聚会、议事、执行族规、教育子弟的场所。“体恕”二字取之于牟氏十世祖牟国玠制定的《体恕斋家训》,意为体恤和宽恕。

牟墨林一生勤俭持家,不讲究穿戴,对子孙要求甚严。他和雇工、佃户之间,既是主仆关系,又是合作关系。他不设专职家丁,提高雇工的工钱,让他们身兼护卫;主人造枪,佃户持有,主佃形成共同防御的保卫体。他积极缓和主佃矛盾,拉近主佃关系。由此,在19世纪那个动荡的年代,牟氏庄园躲过了一次次战争的冲击,得以完好保全。

在我的印象里,牟氏庄园最好的季节在春天。初春三月,园内两棵高大的百年玉兰含苞待放,娉娉婷婷,此时可以带着孩子到庄园里赏春色,荡秋千。四月,春阳和煦,园里的牡丹、芍药争芳斗艳,香气馥郁,为百年庄园涂抹上浓艳的胭脂粉黛。想到庄园的牡丹,我不由得想到了四月北京景山公园的牡丹园。牟氏庄园的牡丹园虽比不上景山公园牡丹园的华雍大气,但也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园内一棵老丁香树,朵朵洁白的小花隐藏在新绿之中,像娇羞的少女,脚步未近,渐闻其香。东巷道里的一棵百年紫藤树,藤蔓蜿蜒,攀附在灰色的廊壁上,一穗穗深深浅浅的紫,悬垂而下,泛着晶莹的光泽,像一串串诱人的水晶葡萄。

最妙的是下点小雨,春雨蒙蒙,轻柔而细密,撑上一把油纸伞,一个人在庄园幽深的巷道石板路上踯躅,恍如行走在江南古镇,巷弄长长,看似走到了尽头,旁边又别有洞天。就这样慢慢地走着,巷是静的,心也是静的,烦心琐事全都烟消云散。冷不丁儿,迎面而来一位撑着彩色雨伞,宛如丁香般美丽的女子,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恰似春水明波,古老的庄园顿时有了青春的朝气。你也可以携着爱人和孩子,在纵横交错的巷道轻松漫步,聆听雨打屋檐的玄妙,细赏石砌花墙的绝伦。这时,你不禁会想,何须不远千里去江南的乌镇和西塘,牟氏庄园的烟雨楼台,足以令人领略那份古镇的恬静。

夏秋季节的月夜,华灯璀璨,庄园边上仿古建筑内的锦宴、锦舍,还有牟二黑子饭庄,人影幢幢,笑语盈盈。银华流宕,庄园西边宽阔的白洋河,薄雾弥漫,碧水清波,向北缓缓流入一公里外的长春湖。湖上游船缓弋,从丘处机之故里太虚宫出发,向北拨浪前行,汩汩的水声,撩动人的心弦,仿佛一首渺茫的歌。

冬日,北风呼啸,雪花飘零,艾山脚下,长春湖畔,牟氏庄园层层叠叠的屋脊铺上了一层白,好似一幅清代名家的山水画。步入庄园,在院内的桌凳前浅坐,喝下一大碗温烫的牟家自酿米酒,恍如梦回了明清,在微醺中领略张岱《湖心亭看雪》的心境,嗟叹《红楼梦》般的兴衰成败、粉堕香残和爱恨缱绻。

多少奢华和厚重,在时间面前,都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