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磨屋

2024年08月29日

曲京溪

太阳刚落山,晚霞如深秋时节熟透的柿子,挂在遥远的天边。隐匿在磨屋犄角旮旯里的黑漫漶出来,涂抹着一方狭小的空间。黑夜快要来了。小毛驴儿几乎被黑暗吞没,只有四只蹄子的白还在磨道上抬起、落下,落下、抬起,发出有节律的嗒嗒声响。磨盘相互咬合着,轰隆轰隆的滚动声里,氤氲着粮食被碾压后散发出的清香。

奶奶站在屋角处呱嗒呱嗒地筛罗,半头华发晃动了夜色。不知何人之手点燃了一盏灯火,橘红色的光亮就像是幽暗的夜空中出现的点点星光,穿透了沉沉暗夜,驱散了弥漫在天地间的苍凉,为饱受生活之苦的人添了些许暖意……

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家中那间破旧低矮的磨屋,以及磨屋中的气味儿,我仍然清晰地记得。

磨屋位于三间老屋天井的西侧,进入街门,便会一眼看见它。它所在的空间不大,南侧靠着猪圈,与猪圈仅隔一道墙;北侧与正屋间隔一米半;西墙外是一条南北向胡同,长一百米。地基是用乱石砌的,石头大小不一,没棱没角,不规不整,砌到一起,却平坦整齐,令人看着熨帖。东、北、西三面是土墼墙,细碎麦穰草和泥抹的墙面,一人多高。屋顶铺着高粱秸,泥土、麦穰草加盐和匀抹平封的顶,能够抵御雨水冲刷。磨屋盖得低矮,让人看上去有压抑的感觉。其实这正是恪守了农村建房的规矩,三间正屋本来就不高,院子中的其他建筑物又不能高于正屋檐头,因此磨屋、门楼、照壁等等,就只能受些委屈了。

屋内面积狭窄,一盘石磨立于屋子中央,占去大半面积,两扇磨盘上下相对,磨盘大若锅盖,厚一拃,每扇重约一百公斤。磨盘相对一面刻有凹槽,笔直,长短不一,呈扇形组合排列。石磨四周是磨道,距离土墙只有四五十厘米。墙壁上长年黏着干结的牲口粪便,顶棚结满蛛网。阴雨天屋中黑咕隆咚,粪便味、尿骚味交汇着,散发着。太阳一出可就不一样了,蛛丝在太阳的照射下,反着光,亮晶晶的。

磨屋是属于奶奶的,它浓缩了奶奶的人生故事以及坎坷的命运。

奶奶二十三岁那年,爷爷意外去世,奶奶的青春芳华就这样过早地枯萎了。奶奶绝望过,曾想追随爷爷而去。她想选择跳井走绝路,刚刚走到了井沿,感觉到腹中的胎儿动了一下,母爱瞬间被唤醒,奶奶擦干眼泪,转身回了家。奶奶认命了,也坚强了,她发誓挺直腰杆,将孩子生下来、拉扯大,这是她后半生的精神支柱,也是活下去的希望所在。

第二年农历四月三十,奶奶生下了我父亲。族人见爷爷这一支已然成为独苗单传,给予特殊照顾,将三间旧草屋和一间磨屋给了奶奶和父亲,让孤儿寡母有个安身的地方。草屋是什么时间盖的,谁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奶奶在老屋中居住了五十多年。那个年代,奶奶守寡,不敢穿戴鲜艳的服饰,因此打我从小记事时,奶奶从头到脚都是青灰色的——藏青色的呢帽、青灰的衣裤、黑色的鞋面,就连其他颜色的袜子,也被黑色的裹脚布缠绕包裹了,一年到头从来没换色,如同奶奶的人生,缺少光鲜亮丽的色彩。

村路弯弯,田野茫茫,裹着一双小脚的奶奶,往返在家与土地之间,播种、收获,拼尽全身的力气,伺候着家族分的养家糊口的一亩沙窝地,但两季产粮食不过二百公斤,一年中有大半年吃不饱饭。奶奶说,那时的日子难熬啊,树叶子都被饥饿的村人撸光了,树皮剥光了,地里的野菜拔光了,米糠、干地瓜叶捣碎了用水拌起来上锅蒸熟当饭吃。幸亏奶奶的娘家在镇上开有布匹店,生活殷实些,隔三岔五接济奶奶和父亲吃的、穿的、用的……娘家送来粮食,奶奶就到磨屋自己推磨,一圈一圈一圈,奶奶说她转不了几圈头就晕了,眼也花了,腿脚不听使唤,伏在磨棍上喘口气再推,贫苦的日子,就这样沉重地过下来了。

那时候,与我们村相距四公里的姥姥姥爷家,比奶奶家还要穷困,家中五个孩子,天天吃不饱。无奈,母亲刚满十二岁那年,姥姥姥爷把她送给我奶奶当了童养媳。奶奶娘家将父亲送去青岛亲戚那里学木匠手艺。年轻的奶奶和没成年的母亲,艰难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

三年后,父亲从青岛回来。再后来,有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个。磨屋连着全家的每一根神经,一家老小十口人,推磨、做饭的事全仗奶奶一个人操持,从磨屋到锅灶就是奶奶一生活动的空间。也许这就是命运——互相制约,消耗磨损,磨屋的命运,也是奶奶的命运。

于是,我眼前出现这样的景象:奶奶蹒跚着小碎步,去邻居马叔家借来一头半大草驴,往驴头上搭块厚布,遮挡驴的双眼,往驴嘴上套个麻绳编制的笼状物,阻止驴偷吃磨上的粮食。套好驴子,奶奶在驴屁股上拍一掌,驴走磨转,驴蹄儿踏地声与石磨的摩擦声,在磨屋交响着。

没了大牲口的年代,磨面机还没普及,推磨得靠人工了。我十来岁那年,阳历年的前一天是个星期天,天空舞着清雪,地面结着薄冰。奶奶吩咐我们:“今天推磨,推十斤麦子,明天包饺子。”吃了早饭,我和二哥、四弟来到磨屋,开始我凭着好奇猛推几圈,不一会儿工夫,头上就冒了汗,身上乏了力,推不动了。奶奶看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嘱咐道:“别使狂劲儿,慢慢推,得耐住性子。人得熬着长,日子得熬着过,熬不住可不行哪。”奶奶的叮嘱,何尝不是她自己人生的总结。

新麦下来了,奶奶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选一个好天气,捞麦晒干,磨面准备农历七月七做巧饼。七月初六一大早,奶奶找出磕子,用水洗净,放在阳光下暴晒。磕子是匠人用梨木、杏木等硬质木材刻制的。奶奶和好面,经过发酵后,反复揉,揉至有劲道又柔软。再根据磕子凹槽的大小,将面揪成一个个团,挨个揉几遍,把面团放进槽内,两手大拇指使劲压实,手掌将表面摁平,翻转磕子,朝面板上一磕,啪,啪,啪,一个个“小动物”就磕出来了,象征吉祥如意的鱼、百兽之王老虎、可爱的兔子、顽皮的猴子还有大公鸡等等动物,惟妙惟肖的。奶奶点起麦秸或是麦糠慢火焙,火急了,巧饼会里生外糊,慢火焙出的巧饼才能里软外焦,透出麦子纯正的香味。

分巧饼是全家人最热闹的时候。吃过晚饭,奶奶挨个屋点上煤油灯,三间草屋里亮堂起来。奶奶把满满一簸箕巧饼,端到东间炕上分配,老的少的都有一份,大的小的均匀搭配,同一种动物图案的每人一个,奶奶满是灰尘的脸上始终堆着笑。分配完了,我们找针扯线,把巧饼串成一串儿,挂在自己睡觉的房间,那黢黑的墙壁上,像是挂满了艺术品,顿时生了辉。我们临睡觉时,还要在黑影里看上一眼,带着笑容入梦。而这时,炕上只剩下一个空簸箕,与奶奶对视着,默默无语。

奶奶一年到头都在推磨、烧水、做饭,为全家人忙活,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父亲母亲有空做饭了,她才得几天清闲。奶奶尤喜欢过年,不只是不用受累,而是孤单寂寞的人生需要人多热闹来填充,亦期盼家里的光景能一年一年好起来。每年除夕夜,奶奶总爱在磨屋挂上一盏保险灯,嘴里念叨一句:“看,这满屋的牲口。”我吓了一跳,四处张望时,除了石磨,什么也看不到。一年又一年,奶奶年年在这一天上磨屋念叨一番,就像是虔诚的教徒似的。但生活并没有因为奶奶的劳作而改变多少,家中的活儿,也不会因奶奶的勤劳而变少。

春节一过,吃的地瓜、地瓜干,奶奶整天洗、煮,冬天手上裂开的口子一道一道的,呈血红色,一直延续到春天。在冷水中洗地瓜,水冻得令人直打哆嗦,洗一遍,奶奶就将两手揣进腰间暖和一会儿,一锅地瓜洗干净,不知重复多少回。奶奶不停地操劳,填充了我们的肚子,强壮着我们的筋骨。在一天一天的劳作中,奶奶期望着我们走出磨屋,走出农村,奋力挣脱泥土的束缚,走出村庄外出做事,她才能在人前挺起腰杆。

岁月侵蚀着老屋,老屋变老了,老得墙壁透风、屋顶漏雨,成了危房,不能居住了。大队分了宅基地,生产队送来土墼、麦草,我家一次盖了六间新草房。老屋连同磨屋一起拆除了,父亲和大哥将两扇磨盘搬到了新屋,放在院子南墙边上,只是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承受着身体上的劳累和心灵上的煎熬,奶奶也老了,呢帽遮不住满头的白发,脸上的褶皱深得洗不净嵌入的灰垢。搬进新房,陪伴了奶奶大半生的磨屋不见了,大哥分家单过,大姐二姐出嫁去了外村,二哥当兵离开了家乡,奶奶一天到晚心里空落落的。她的寂寞无人能懂,从此更加寡言了。

那年冬天,我也参军入伍了。到县城集结的那天凌晨,当欢送的锣鼓敲响的时候,奶奶倚在街门上,撩起衣襟不断擦眼泪。我走出很远,在胡同口拐弯处,回头看到奶奶还在向我挥手,眼巴巴地望着我一步一步走远。十八岁的我,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三年后的秋天,我第一次回家探亲,走进家门,喊了声奶奶,没人应声。走进奶奶先前居住的东间屋,还是不见奶奶的身影。母亲带着哭腔说:“你奶奶去世一年了。怕你在部队耽误工作,就没有告诉你。”我瞬间傻了,呆呆地站立半天。

奶奶患心脏病几十年,从不肯到医院检查,病重期间说啥也不愿住院治疗。奶奶一辈子没坐过汽车,没出过远门,走出村庄的回数也能数得过来,只在去世后去了一趟火化场,顺便经过县城,那是她“走”得最远的路了。

回家第二天是农历八月初一,奶奶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下午,我跟随家人去河滩给奶奶烧周年。在坟前压上纸钱,一阵旋风刮来,纸钱在奶奶的坟头打着旋儿,慢慢地、悠悠地、轻轻地升上了天空。我在坟前长跪不起,祈望奶奶在天堂再也不用推磨,没有整天干不完的活儿,没有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悲伤。

回家打量起磨扇,岁月沧桑,它已灰头土脸,风吹雨淋,镶嵌铁管处泛着褐色的锈斑,扇面的凹凸槽也几乎磨平。磨屋已隐于时光深处,磨扇也已不属于乡村,没有人再使用它了。奶奶走了,它还留存世间。过不了多久,它终究会同奶奶一样消失的,谁也留不住。惟有与奶奶有关的事情,潮湿着我的心情,温暖着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