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28日
孙洪鹏
一
曾经的二五医院,在我们村的西南方向,与我们村只隔一条大河,相距也就六七里路的样子。我家住在村子的西头,出门就可看到二五医院那红色的楼房和高高的水塔。二五医院的左侧是出产莱州玉、滑石和有色金属镁的粉子山,右侧就是杂树参差、房舍毗连的几个渔村,不远处曾经还有一座建成上千年之久的东海神庙。天气特别晴朗的时候,从二五医院高处越过村庄,会看到大海,仿佛一笔厚重的蔚蓝色,涂抹洇染在天蓝色的下面,有渔船月牙般浮在天边,那就是莱州湾了。
在整个扇形视野中,二五医院在山海之间耸立,在村落之中凸显,与一条大河映照,与千年庙宇相呼应。二五医院是当地老百姓的叫法,它的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五野战医院。
这所部队医院从1965年在此驻扎,到1979年撤离,十四年的时间,给当地老百姓带来了极大的医疗便利。在农村还处于农耕时代的背景下,部队特有的先进风气,也给周围农村带来了诸多文化生活方面的影响。我在二五医院设立的早一年出生,二五医院是伴随我生命成长的重要背景。从童年到少年,和同龄人一起,和村里的庄稼人一样,我一直感受着从那栋红色楼房、从那高高的水塔这些标志性建筑中散发出来的别样气息。
二
哥哥十一岁那年,也就是1966年夏天麦收的时候,晚上在生产队场院里干活,他和大人一起用铡刀铡麦子,不小心被铡刀铡断了左手大拇指。大人们用小车推着他,跑着送到了二五医院。农村老百姓不懂止血常识,没有采取任何止血措施,如果没有二五医院,而是去距离更远的县医院,结果什么样就很难说了。
大概几天之后,爸爸用自行车带着我和妈妈到二五医院去看望哥哥。
我走进了过去只能远远观看、充满神秘感的红色楼房,感到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宽敞、明亮、整洁。看到一尘不染的光亮水泥地面,我竟本能地趴在地上,贪婪地打起滚来。
红色楼房一共三层,印象中我们走的是一个旋转的楼梯。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对别人讲述着那种新鲜感:楼梯是转圈上的。
两岁半的我除了能感受到母亲对哥哥受伤的那种伤痛情绪外,还不能对手足之情的断指之痛感同身受,更多的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
在一间房子里,坐在桌旁的一位首长拿了一块油浸浸的桃酥给我。面对这不常见的美食,我腼腆着,拘谨着,居然馋犟着不接,直到爸爸妈妈说“拿着吧”,才接过来。就那么用手捏着,擎着,一直舍不得吃。
那位首长是父亲的老战友,时任二五医院政委,他们并没想到会在此相逢。父母于伤痛之中自然有些慰藉,而我,完全是一种自豪了。
记忆中还有一个镜头,就是哥哥用白绷带吊着胳膊,带着我去厕所。厕所里有横在墙根的一道尿槽,直通墙外。这有别于农村茅坑的厕所,也成为我回家后多日讲述的话题之一。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尿槽,竟然也是那么新鲜有趣。
哥哥的大拇指很顺利地接上了,断肢再植术,到今天也不能说是一般的医疗手术。当时哥哥对疼痛的忍受力也被军医们所称道。主治军医曾对去看望的父母说,你这孩子真坚强,小小的年纪一声没哭,只是在手术最疼痛的时候喊了一声娘。住院的时候,军医曾问他,小伙子,长大后想干什么呀?哥哥说想去当兵。哥哥长大后就真的去当了兵,并成为一名内科军医。
最近,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二五医院的资料,是二五医院一位老兵写的一篇回忆文章。在这篇回忆文章里,谈到了医院的医疗情况。1965年,原济南军区决定在此设立第二十五野战医院,人员是临时拼凑的,内外科的医疗水平还可以,医疗设施却很简陋,天天来看病的老百姓挤破了门。二五医院毕竟是一所军队医院,在当时的老掖县(今莱州市)里,医疗水平是最高的了。对当时缺医少药的农村来说,医生不啻都是仙医圣手、用药也都是灵丹妙药。屹立千年的东海神庙,以神祇的法力护佑过这一方的百姓,而二五医院带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福音。
三
二五医院除了给当地老百姓救死扶伤、解除困厄外,带给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放电影了。
二五医院经常在周末晚上放一场露天电影。每当要放电影,周围至少十个村子的老百姓会蜂拥而至。我们村是个有四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去看电影的至少有五六百人。去的时候比较零散,电影散场后,人们集中在一起返回,在窄窄的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上,数百人的队伍会拉成长达一公里左右的长龙,看上去浩浩荡荡。每逢看完一场电影,我们都会带着极大的兴奋,人群长龙给黑夜中的田野注入了勃勃生气。
去看电影的大部分是青年人,是生产队的精壮劳力。在生产队里干了一天繁重农活,为看一场电影,走远道也是去时兴头冲冲,回时津津乐道。文艺和娱乐是如此让人痴狂,或者说,人是需要精神欢娱的动物。那银幕上的光影世界,是一天到晚劳作、单调枯燥乏味生活中的精神大餐。从这个角度讲,二五医院不仅是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那一带的文化大院,传递着最新的文化气息。
1974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跟姐姐去二五医院看露天电影,是纪录片《万紫千红》,讲的是一场体育赛事。留在我脑海里印象最深的镜头,是非洲运动员在中国逛果园吃葡萄,一大嘟噜紫色的葡萄,一个女人一手擎着,一手摘下一颗,送到男同伴的嘴里,那个黑人就那么有滋有味地享受着。这个镜头让所有的观影人感叹不已,感叹外国男女之间是如此亲密浪漫!再就是那诱人的葡萄,谁说不馋是假的,但只能干看着垂涎。柔情与美味,是上世纪70年代以前的人们很难享受到的。
电影是晚上才能看的,这曾是我们“天经地义”的认识,但二五医院让我们知道:电影也可以白天看。那是在一个春日的下午,学校组织我们步行去二五医院,观看新片《闪闪的红星》。电影是在二五医院大礼堂放映的。第一次来到那么大的房子里,整个人像是被偌大的空间吞没了,轻飘飘、晃悠悠的。放映的时候,大礼堂的窗户放下了外面红色、里面黑色的双层厚窗帘,屋子里立即暗了下来。白天里的黑暗不免让我有些紧张,彩色影片《闪闪的红星》开始放映了。影片故事也好,我看得很过瘾,当然留在记忆长河中的是李双江演唱的那首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还有邓玉华的《映山红》。
在二五医院看了那么多电影,最让我激动不已的竟是最后一部。那是1978年秋末,我已经上初中了,我们大原公社西南片的几个学校,在西泗河中学开秋季运动会。西泗河与二五医院只一条河相隔,下午运动会结束时,已临近傍晚,有同学说:“今晚二五医院有电影,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们一帮同学就连饭也没吃,兴致勃勃地越过那条大河,到二五医院去看露天电影。
到放映时我们才知道,那是一部风格迥异于以前观看的所有电影的片子,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我们看到了有异域风情的山水和建筑,角色有着俏皮幽默的说话方式,穿着平整的西服、笔挺的军装,甚至一头卷发、俏丽面庞、身着束腰连衣裙、露着一截修长的小腿、脚蹬高跟鞋的欧洲女郎也比以往看过无数遍的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地下游击队》好看多了。影片中,最刺激的当然是空手夺白刃的格斗,让人热血沸腾,跃跃欲试,那是一时被人们津津乐道的“瓦尔特拳”。看来打斗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正如业已长大、进入青春期的我们,看到银幕上的那些漂亮女郎心生欢愉一样。
1979年,二五医院搬走了,改革开放新时代让我们看到了外面更为广阔的世界。这一年,村里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从电视里先看到的是日本影片《追捕》、美国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和《加里森敢死队》……
我曾提到村前的那条河,它发源于东南山区,自东向西从老掖县城南绕城而过,经东、西泗河入海。这是一条连接城乡、让山海携手的河,蜿蜒如龙,摇曳多姿。我们和东、西泗河在河的北岸,二五医院在河的南岸。如今,那条大河雨季还会有河水奔流的时候,东海神庙还可能再建起来,二五医院却永远地成为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