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27日
戴发利
一
上世纪70年代,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父母是村里一起长大的同龄人,所以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娘都是本村人家。
但是,村里有两家人,我要称“姥爷、姥娘”。根据两家房子的位置,我把住东边的称“东边姥家”,住西边的称“西边姥家”。
东边的是亲姥,西边的不是亲姥,小时候我却一直住在西边姥家。西边姥家没有自己的孩子,母亲小的时候,被东边亲姥家过继给西边姥家,在她家长大、出嫁。
那时候,爷爷长年在东北大连工作,奶奶一人拉扯着包括父亲在内的三个孩子过。在那个年代,一年下来不仅分不到粮食,还要欠集体的账。有一年,生产队分完粮食,只剩下奶奶拎着空荡荡的袋子,领着三个儿子在街上哭,因为家里要“断顿”了。这时,父亲的一位叔辈送给奶奶半袋粮食以渡难关。父亲一生无数次谈及此事。
父母结婚后,与奶奶一家子一起住,先有了我,两年后又有了弟弟。母亲说,我还在襁褓时,她缺营养没奶水,奶奶就用稀玉米汤抹在我的嘴上让我咂巴着舔。
西边姥家没有大家大口的负担,条件好一些。西边姥爷还是一名老共产党员、村干部,我一直珍藏着西边姥爷的两个证件,一个是“农村老干部退休证”,一个是“老党员定期生活补助领取证”。
在奶奶家吃不饱,母亲就抱着我隔三岔五回西边姥家找点吃的,防止把瘦弱的我饿坏了。西边姥娘是一个性格强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看到母亲和我进家门,先是皱着眉、拉着脸,毫不客气地数落着奶奶家的所有人,嫌他们让母亲和我受苦了,同时又一刻不耽误地起身去灶台烧火做饭。做好饭后,摔摔打打地放在桌上,让母亲喂我吃。母亲边听着她的训斥边喂我,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姥爷在一旁看着,不言不语,默默地吸着旱烟袋。趁姥娘说累了,他把旱烟一掐,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盯着我看,然后说:“我都打听好了,托人能给孩子买到炼乳,不能再天天喝米汤了。”姥娘一听急脾气上来了,说:“还等什么,赶紧去买!咱家吃糠咽菜、不吃不喝也不能饿了孩子!”
这些事情都是我长大后父母偶尔提及的,姥爷姥娘从未在我面前说起过。
于是,姥爷去公社、县里开会、办事,请人帮忙买炼乳便成为他极其重要的任务。有时候外出回来已经半夜了,他便敲开奶奶家临街的后窗户,从窗口把炼乳递进去,让母亲赶紧喂给我吃。
随着母亲不断回来找吃的,随着弟弟出生,随着我稍微大了一点,姥娘有一天“忍无可忍”地对母亲说:“把孩子留下,我养着,你回去吧!”强势的姥娘不容许母亲说什么,就把她“赶”走了。
从此,同在一个村,我在姥家住下,与父母并非隔山隔水,随时都可以见面。后来,父亲去工厂上班,每天下班骑自行车回家都要先经过姥家,放下车子进来看看,每次发工资赶紧拿出一部分放在姥家桌子上。
随着奶奶家条件慢慢好起来,父母单独盖了房子,吃不饱已经不是我在姥家住的理由了。父母跟姥娘商量让我回家住,但姥娘坚决不同意,或许她内心已经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了。
二
我上小学之前没有幼儿园可上,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便是在姥爷的“老头队”里度过的。姥爷从村干部位置退下来后,村里成立了“老头队”,由八九个年龄偏大、不能跟年轻人干活拼体力的老头组成,干一些村里安排的看山护林、田间地头修修补补等相对轻松一点的活。姥爷是“老头队”队长。
每天吃过早饭,“老头队”的队员们便迎着朝阳出门,扛着锹、提着篓,在村里村外、山上山下转悠。姥爷总是走在最前头,后面跟个蹦蹦跳跳的孩子,那就是我。
村集体象征性地分点活让他们干,所以我一直觉得“老头队”干的活没有他们抽的烟、说的话多。
他们干一会儿歇一会儿,天冷了抽袋烟热乎热乎,天热了抽袋烟凉快凉快。他们干活,我在一旁赶鸟捉虫玩得不亦乐乎;他们歇着抽烟,我便凑过来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谈古说今。一帮老头,一生风雨、一身沧桑。没见过他们走南闯北,可说的人和事全是走南闯北的。那些我听得懂、听不懂的事情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有多少真多少假、有没有添油加醋或吹牛编造。多么神奇啊,于是我知道了村子之外还有更广、更大、更远的世界……
晚上回家,夏季和冬季的生活情境截然不同。夏天,吃过晚饭家家户户提着凳子,或铺着席子在门口坐着纳凉,天上是缀满繁星的黑色大幕,门前是月光映衬的、泛着银色光波的哗哗小河,远山如黛,闪闪的萤火虫飞来飞去。姥爷出门之前先在屋里点上一种叫“山胡椒”的草,冒着烟熏蚊子。然后他光着膀子穿着短裤踏进河里用河水冲凉。他个头中等,一身古铜色的肌肤,结结实实,绝无松松垮垮的皮肉。冲凉后,他和姥娘、我坐在席子上同邻居说着家长里短。邻居有的把收音机抱出来听,里面滋滋啦啦的信号并不稳定,不远处还有拉胡琴的,曲调都是家乡的吕剧。
冬天的夜晚,天寒地冻,漫漫漆黑。农村人不舍得烧煤生炉子,唯有把炕烧热乎,一家人在炕上坐着,披衣盖被取暖。灶台旁的水缸一个冬天都结着很厚的冰。天刚黑下来时,点上煤油灯,在炕上吃过晚饭,姥爷姥娘便开始剥玉米、剥花生,用一个大大的簸箕装着,一干一晚上、一干一冬天。陪伴我们的是安在头顶上、门框旁的广播,播着县广播站的节目,我那时对评书着了迷,《岳飞传》《杨家将》听得头头是道,有些故事能够滚瓜烂熟地讲述出来。广播结束了,当晚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姥爷便戴上花镜凑在煤油灯下给姥娘和我念书听,古书有《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新书有《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或许在那间小屋、那冬季的长夜,如豆的灯光下,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悄悄地播下了文学的种子。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就离开姥爷的“老头队”,踏进了村里的小学课堂。令人心痛的是,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姥娘突发心脑血管疾病,不能动弹,一年后撒手人寰。我清晰地记得,姥娘走的那天晚上,姥爷在外屋握着一条毛巾无声地一把一把抹泪,然后把一杯烧酒一仰脖喝了下去……
三
姥娘走了,家里没有了女主人,我也就结束了在西边姥家的生活,回去跟父母住了。姥爷则继续在他的房子里住,但是每天去我父母家吃饭。
此时,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我们村开始,因为父亲外出上班,家里的责任田耕种任务又落到了姥爷身上。
干了几年悠闲的“老头队”,他又开始重新出力流汗、起早贪黑精心摆弄庄稼地。那些年,我中午放学回家,总看到他干活回来,坐在家里的简易布沙发上,面前是一张饭桌,母亲给他做好饭,他吃着,还有一个小酒盅,边吃边滋啦喝上几盅。夏天他会习惯性地光着膀子,还是那一身有光泽的古铜色肌肤,紧致有棱的肌肉,微微渗着汗珠,一头黑白相杂的短发,话很少。
放暑假了,我跟他去地里干活。他永远是稳扎稳打、气定神闲地干着,且速度很快,一看就是会使巧劲的老把式。我在他身后或地头边干边玩,他也不指望我能帮他啥。
一阵阵微风吹过,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他有节奏的干活声。
长大后,当我看到沈从文的《边城》,总是突发奇想,觉得书中爷爷和翠翠之间的那种感觉,与姥爷和我之间那种感觉有些相像。
再后来,随着我们屡屡搬家,姥爷也就开始跟着我们四处迁徙了。
我们先是搬到了父亲工作的工厂,工厂有南北两个厂区,我们一家住北区三间临时宿舍,姥爷在南区传达室看大门,那里也是他的宿舍。
去了不长时间,他的传达室就热闹起来了,尤其是小青年,下班都愿挤到传达室里。他们发现,这个老头很好,就像长辈一样。母亲给他准备的水果、零食,谁去他就分给谁;工人上班带的饭菜,他都在炉子上给热着,相处时间长了,有时候还自己到附近的集市上买点吃的给他们做,改善一下伙食。
母亲知道后,问他,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他走后,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姥爷这一辈子呀,就是喜欢孩子。
时间到了2000年,一场大病带走了父亲,工厂很快运转不下去了。弟弟带着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去北京做生意,母亲只好去北京帮他照顾家和孩子。
此时的姥爷已经真正年迈了,从古铜色的壮汉变成了一个颤巍巍的风烛老人。
姥爷只能跟着我走。那时我在县城工作、安家,刚有孩子。
他不去我家住,理由是我家住在五楼他爬不动,其实他是怕去了给我们带来不方便。无奈,我给他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几年后,看到我和妻子工作都忙,我经常加班、出差,有时几天不回家,妻子上班也是起早贪黑,孩子一直由岳父母照顾,姥爷又提出去老年公寓。
我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同意了,那里毕竟人手多,随时有个照应。
在老年公寓,我每周去看他两次。过年过节或周末,我就把他接到岳父母家里吃饭。岳父母也是热心肠之人。2005年春天,姥爷的身体情况突然急转直下,越来越虚弱,去医院又查不出有什么具体问题。
他最后那段时光,我几乎每天都去看他,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混浊而迷糊的眼神,就想起了从小到大他看我的眼神。那时,我只要一跟他说话、喊他一声“姥爷”,他永远是用一种极其慈祥的眼神看我,那慈祥,都能把你融化了……
记得上初中住校,周末回家他总在村头等我,用这种眼神迎接我;领我到山上干活、到集市上赶集、在外面买点好吃的带给我,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工作后听我谈起工作上的事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的孩子出生后,他用这种眼神盯着孩子看,久久不肯挪开……可现在,他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了。
那一天,他走了。我是在床头看着他走的,他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力气留下……
叶落归根。姥娘与姥爷天人相隔二十四年后,终于团聚了,在村南那片向阳的山坡上入土相拥长眠。那山坡,俯瞰田园沃野,一泓碧水清波,阵阵长风回荡,那是姥爷一生勤恳劳作的土地……
直到今天,每当我和弟弟回老家祭奠先祖的坟茔,回来时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你姥爷姥娘的坟地去了?”这句话,我回老家几次,她就问几次,一次没缺。
四
时光荏苒。当年的一家人,如今爷爷、奶奶、西边姥爷姥娘、东边姥爷、父亲都去天堂了。
这人间的缘分啊。
奶奶那边,爷爷老了疾病缠身又回到老家,奶奶给他送了终;奶奶自己整个中老年时期一直被糖尿病和带状疱疹折磨,痛苦不堪,她的三个孙子:我、弟弟、堂弟承担了她所有的治疗费和生活费,直至86岁离世。
东边的亲姥爷、姥娘,对我同样温情浓浓。东边亲姥爷一生老实巴交、寡言少语,见到我没几句话,就坐在那里不眨眼地盯着我看,目光暖融融的。东边姥娘则快人快语,围着我转来转去,摸摸我的头、扯扯我的胳膊,喜笑颜开、叽叽喳喳地夸我,夸我哪哪都好,像她的大儿子、我大舅舅。现在姥娘年事已高,姥爷去世后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跟着已退休的大舅舅住。
每年正月初三,按照老家的规矩,夫妻要去岳父母家。我和弟弟小的时候,到了这一天,父母就会领着我俩去东边亲姥家。进家后,东边姥爷会郑重其事地请他女婿——我父亲脱鞋上炕,摆上小桌子,上面有茶水、烟、糖、瓜子。姥爷陪着父亲说话,姥娘做饭,母亲帮忙打下手,我和弟弟随便玩。临近中午,再让我去把西边姥爷邀过来一起吃饭……
这,就是我姥爷、我全家的往事。悠长的岁月,缓缓流淌的日子,平淡的家庭、平淡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