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21日
孙树叶口述 刘甲凡整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女孩找对象的标准有这样几句顺口溜:“党团员、三点红(军人的红领章和红帽徽)、根正苗红是贫农。”如果是穿四个兜的“三点红”,那绝对就是找对象的“天花板”了。正因为我对象当年是穿四个兜的“三点红”,阴差阳错,硬是让我上演了一场“闯军营状告陈世美”的轻喜剧。
我是在牟平区龙泉镇一个山村长大的女孩。1969年,我19岁,已出嫁的姐姐为我做媒,介绍的对象是邻村的青年小李。他比我大3岁,为村里副业队的豆腐坊串村卖豆腐,一来二去就和我姐姐熟络了。我姐姐看小李的相貌、人品及家境各方面都挺好,就做了我俩的牵线人。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过目”“看家”,双方都比较满意,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第二年正月,我俩就去公社民政科领了结婚证。就在我俩筹备婚礼的当口,小李被部队到地方征兵的首长相中,戴着大红花,欢天喜地参军去了。
那时候,农村青年能去参军,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求之不得”。到了解放军这个大学校,在入党、提干及退伍后招工等诸多方面,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是人生道路上一个大的转折点。就这样,我摇身一变成了军嫂,让村里的闺蜜们羡慕不已,都夸我有福气。
打这天开始,我和小李便通过书信,互诉心中的思念之情。逢年过节,我都要带着礼物去婆婆家小住几天,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我。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到婆婆家后,不管是家里或庄稼地里的营生,我都是插上手就干,俨然就是这家人的儿媳妇。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我25岁了。那时在农村,也算是老姑娘了,只等着部队能给他探亲假回来结婚。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那天是农历正月初八,我还在生产队里整修大寨田,弟弟跑来喊我回家,说是姐姐来了,找我有要紧事。我和姐姐一打照面,她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小李的妈妈告诉她,儿子从部队来信了,说是很快要提干了,考虑再三,准备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媳妇。趁着还没举行婚礼,农村这个媳妇不打算要了,要解除婚约退了这门亲事。一听这话,我只觉得如五雷轰顶,整个人一下子就晕乎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姐姐,这封信在哪里。姐姐说,小李的妈妈只是拿着一封信在她眼前晃了晃,至于具体是什么内容她也不知道。听到这里,我告诉家人,我要到他家看看这封信,我不相信,那个对我信誓旦旦的有情人,突然间会变得这么冷酷无情。
我们两个村相距有20公里,妈妈看天快黑了,要我等明天再去。可当时我心中如同有熊熊燃烧的一盆火,什么也不管不顾,飞身骑上自行车就直奔他家。
到了婆婆家,我尽量克制着态度和人家打招呼。但一打眼就看得出来,他们一家人对我的态度与往日截然不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我提出要看看小李从部队寄来的信,婆婆就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了我。我看着熟悉的军邮信封,眼泪就忍不住“吧嗒、吧嗒”落下来。我一句话也没说,把信封折叠了一下,就装进了贴身的衣兜里。他妈妈见此情况,说了一句“信你不能拿走”,就要过来把信封夺回去。到这时我什么也不管了,一甩胳膊抽身走了出来。
黑黢黢的夜,长长的山路,这在平日里是绝对不敢走的。可此时我的心仿佛已经被掏空了,没有一丁点害怕的感觉。在家人提心吊胆的等待中,我夜半时分才回了家。虽然妈妈她们都苦口婆心开导我,但我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眼看着天快亮了,我自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到部队去,讨个公道!
一家人对我百般劝说,都说我为了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值得。任凭他们怎么劝,都丝毫动摇不了我的决心。天刚亮,我就怀揣结婚证和那封信,拿出自己卖药材攒下的私房钱,到村代销点买了一筒饼干,就坐着公交车上路了。经过9个多小时的颠簸,在济南火车站下了火车。
一出火车站,整个人就糊涂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我从小在山村长大,牟平县城是我去过的最大“城市”。这几年,我只知道未婚夫他们的部队番号,驻地在黄河边上,其他情况一无所知。我拿着那个信封,看到年岁大一点的人就上前打听,好半天,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眼看着天黑下来了,真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万般无奈之下,我走进了一家三间门头房的小百货商店。商店的办公桌上放着一部电话,一个50多岁的大伯正把算盘打得“乒乓”直响。我壮着胆走过去,央求大伯帮我打个电话。大伯可能看我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孩,就一口答应下来。可要我说出具体地址时,我又说不出个一二三了。到这时,也真是急眼了,我也顾不得害羞,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大伯,说我未婚夫在部队要提干,就不要我这个乡下媳妇了,我是来部队讨公道的。
那个年代,人们对身份、地位变了就抛弃发妻的做法十分愤恨,都管这种人叫“陈世美”。大伯听了我的陈诉,当即就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同情。他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和小李的名字,费了好一番周折,总算和部队的领导接通了电话。到了这般田地,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抢过话筒,“呜哩哇啦”,一股脑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电话那边听了我的陈诉,要我说清楚当前的确切位置,一再嘱咐我原地不要动,他们一会儿就会派人前去接我。
大约等了两个钟头,一辆军用吉普车来了。除了驾驶员,车上还下来一位穿四个兜军装的中年人,驾驶员介绍说是他们的参谋长。在对我确认了身份之后,参谋长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此时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一个劲地往下淌。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对着大伯深深地鞠了个躬,跟着参谋长上了吉普车。
到了部队驻地,参谋长把我安排住进了部队招待所。首先安排我洗脸吃饭,又通过电话要小李马上返回部队总部。晚上10点多钟的时候,小李回来了。那阵子,他是总部首长的小车驾驶员,拉着首长到基层检查工作去了。当着我和小李的面,参谋长对其他总部首长简单说了情况,还把我们的结婚证和那封信摆在桌子上。总部首长一看,立马就拍了桌子,瞪起血红的眼珠子,厉声喝问小李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李也是吓傻了,一个劲地说他确实不知道这件事,那封信也不是他写的。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真是那样,他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分。看他这样,首长们也冷静了下来。他们仔细看了那封信,除了信封,信笺上的字确实不是他的笔迹。最后,首长们统一了意见,确定那封信是我未婚夫家里人背着他干的,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几位首长当即拍板决定,既然我们早已登记结婚,只是因故没能举行婚礼,实际上就是合法夫妻。鉴于这个情况,要我们当晚就在招待所“洞房花烛”。一声令下,招待所为我们的“洞房”贴上了大囍字,铺开了崭新的被褥。参谋长还让驾驶员送来了一大包喜糖,说是他的贺礼。
两天一夜的工夫,在牟平还是阴云密布,到了部队瞬间阳光灿烂。我当时只有一个感觉——啊!我是天底下最幸运、最幸福的人!
三天过去了,我和小李一合计,事情既然已经圆满解决,我就应该回家了,不能老在这里打扰部队领导。就这样,小李向车队的领导请了假,开着车把我送到了济南火车站。
我们刚到火车站,参谋长也坐车赶到了。双方一打照面,参谋长就劈头盖脸把小李一顿批评。说什么,你们登记都五年了,才有了这么个特殊的团聚机会。再者,鉴于目前这种情况,如果让我一个人回去,和公公婆婆他们好多事情也说不清楚。参谋长要我先回招待所住下,等部队安排合适时间,让我俩一块儿回家一趟。就这样,我在部队招待所整整住了一个月,直吃得胖了好几斤肉,脸儿也白了好多,首长才安排我俩一块儿回了老家。我这个儿媳妇堂而皇之地进了婆婆的门,体面地当起了军嫂。
到了年根,我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公公婆婆一家人都高兴得了不得。当我爸妈为我送红皮鸡蛋“看喜”那天,中午的酒席桌上,酒至半酣,公公当着我爸妈的面,公开检讨了自己因一时糊涂,听信小人的撺掇,冒充儿子写信,以至于闹了这么一出有违公德和良心的荒诞事,实在是对不起亲家一家。话音刚落,老亲家俩的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
说话间我已是古稀之人了。这一辈子,只要想起那次军营之行,我就会在心中默默感恩那位济南大伯,感恩部队的那些首长。除此之外,我还会为自己当年的勇敢点赞。
浙江电视台著名的综艺节目“非诚勿扰”,其主题曲里有这样两句歌词:“往前一步是幸福,退后一步是孤独……”我特别喜欢这首歌。可不是么,当年正因为我勇敢地往前走了一步,才争得了一生幸福美满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