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19日
刘甲凡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粪是农家宝,庄稼离它长不好”“种地不施粪,等于瞎胡混”……生产队那时候,这些谚语都成了标语口号,用大红油漆写在村里沿街的石墙上。由于缺少化肥,早年间粮食产量普遍都很低。记得1964年上映的电影《丰收之后》,靠山庄的小麦亩产突破了150公斤,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为了有更多的粪肥来种庄稼,不光生产队建起了饲养院,还鼓励社员养猪积粪、修建贮粪池,把每家每户的人粪尿收集起来。就连人们睡觉的火炕每年也要拆一次,把炕土当化肥,追喂玉米之类秸秆作物。除了这些,每年麦收后进入“三伏”的高温阶段,生产队还要大张旗鼓地忙活一阵子沤绿粪这个营生。
沤绿粪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靠近河沟旁的空旷场地,把青草、树叶用铡刀铡细,再加上小麦脱粒后的麦糠,和着土粪、黏土,边泼水边搅拌,一方方有棱有角的绿粪堆就成形了。最后用稀泥把粪堆抹得严严实实,让绿粪在密不透风的条件下加速发酵。每个粪堆顶上还要打出一个大水盆,平时接天上的雨水,或不定时地灌上人粪尿,使绿粪在发酵过程中能保持充分的湿度。用沤制的绿粪种庄稼,能增加土壤中氮、磷、钾、钙、镁等各种微量元素,从而改善土壤结构,提高土壤肥力,有利于作物生长。到了秋分种小麦的时候,经过一个夏天的分解发酵,将这些绿粪捣细后推到大田里,就成了种小麦上好的底粪。那些年,这是生产队的一项重要工作。
我们在村里小学读书期间,也参加过生产队沤绿粪。那时候,学校买图书或体育活动用品的经费,都需要我们勤工俭学来取得。到了沤绿粪的季节,学校就和生产队协商,让我们割青草或撸树叶交给生产队,生产队按照重量给我们学校相应的报酬。每年这个阶段,学校都为我们安排相应的时间割青草、撸树叶,按照年级分配具体任务。
我们撸的树叶主要是刺槐和棉槐树叶子,那都是沤绿粪最好的原料。撸树叶表面看起来很轻松,可是真干起来,却让人实在难以忍受。入伏后的天气十分炎热,俗话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火辣辣的太阳底下,钻进茂密的树岚子里,一丝风也没有,一会儿工夫汗水就“吧嗒吧嗒”往下流,时间一长,让人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除了热得受不了,还有一样事更是让人无法忍受,那就是树上的“百刺毛”。它的学名叫刺蛾,花生粒大小,有黄、红、绿、黑紫多种颜色,浑身长满刺毛毛,只要你的皮肤一碰到它,立马就起一个大红疙瘩,闹心地痛痒。那时候我们年纪小,都是些愣头青,再加上也没有套袖和手套之类的防护用品,一天下来,浑身上下好多地方都被蜇得红疙瘩连着红疙瘩,越挠越痛痒得厉害,以至于晚上都睡不好觉了。
夏天也是各种动物最活跃的季节,树岚子里时不时就出现一只青蛙或癞蛤蟆,每每把那些女孩子吓得“哇哇”大叫。偶尔也会突然窜出一只野兔或大老鼠什么的,更会把她们吓得失魂落魄。有个叫王立新的同学,比我大两岁,胆子大得出奇。有一次,他抓住一条我们叫做“水青”的大长虫(无毒蛇),居然用手握着朝我们挥舞,直把我们一个个都吓得炸毛了,连撸树叶的筐子都扔了,撒开腿跑得远远的。
天太热了,实在受不了,我们就结伙跑到河里去洗澡。毕竟都是些孩子,有时玩得高兴,把什么都忘了。一次因为摸鱼耽误了大半天时间,等要回家的时候才想起青草割得太少了。这当口,有个同学就想出个馊主意,说是用树枝在筐底下做支撑,再放进重量差不多的石头,然后把青草放在上面,说不定也能蒙混过关。可等到了称重量的时候,小小的鬼把戏一下就被生产队保管员刘爷爷看穿了。这一下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重量按零处理,还被王景山老师把我们每人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
毕业后参加生产队劳动时,记得有几年到了沤绿粪时节,经公社统一协调,我们村还安排车把式赶着牛车,到海边那些有渔业队的村拉回“杂毛鱼”沤“腥粪”。用这种“杂毛鱼”沤出的“腥粪”很有肥效,能让庄稼长得黑油油的。等臭烘烘的“杂毛鱼”拉回村,生产队长会允许每家每户拣一点好的回家吃。每到这个当口,村里可热闹了,大伙儿都不顾那股腥臭味,一个个赤着脚,直接用手扒拉着翻拣起来。等傍晚炊烟袅袅升起时,整个村子里就氤氲着一股鱼锅粑粑特有的香味。
还有一年,村里和县食品公司屠宰车间“挂上了钩”,安排了几个劳力推着由大油桶改装的污水桶,把屠宰车间的污水推回来沤绿粪。这种污水里有猪血和粪便,能大大增加绿粪的肥效。这本是平平常常一件事,却节外生枝,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我们村到屠宰场有5公里路,队长要求每天上午、下午各往返一趟,每天记12个工分。在靠挣工分吃饭的年月,大伙儿都对工分高度重视。23岁的小王是个十分勤劳的小伙子,听说每天能挣12个工分,就主动向队长要求争取到了推污水这个差使。
小王的姑姑家离我们村2.5公里,在去县城的公路边上。在这前几天,姑姑为他做媒,女孩是他姑父的一个本家侄女,双方见面后都比较满意。女方去他家“看家”那天双方商定,要他过几天去老丈人家“认门”,这段婚事就算妥了。
说话间到了“认门”这天。小王为了不耽误挣那12个工分,就把送丈人礼品的小篓放在小推车的天桥上,上面还蒙了一条干净麻袋。他到屠宰车间装满污水后,就美滋滋地直奔丈人门上去了。他丈人家因新女婿第一次来“认门”,还请了几个至亲好友过来陪客。邻居们听说了,也早早聚起一大帮子人,在门口等着看新女婿。
天傍晌了,新女婿推着两个大污水桶来了。那些看热闹的邻居第一次见到这种奇葩“认门”的,顿时都嘻嘻哈哈笑翻天了。他老丈人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当看到这一幕后,一张老脸瞬间就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黑了。只听他对着在门口迎客的家人们吼一声:“回家!关门!”随着“砰”的一声,两扇大门紧紧关上了。小王一下子“癞蛤蟆过壕沟——瞪眼了”。这种情况下,他只得急溜溜地去找他姑姑。当他姑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就劈头盖脸把他好一顿臭骂,他只得灰溜溜地推着污水桶回家,这门亲事自然也就黄了。
我们家乡有句俗语:“新粪篓子盛饽饽——能吃可不是那么回事。”这句话所要表达的意思是人与人交往当中,一定要保持最基本的礼节,从形式上给对方以应有的尊重,也就是所谓的给足面子。可一旦拿这些形式不当回事,对方就会因丢了面子而扫兴,小王就是因此惹恼了未来的老丈人。
小王推着污水桶到丈人家“认门”这件糗事,很快在村里传扬开了,大伙儿异口同声都说他“二”。村里那些奇巧人于是便借题发挥,把原来那句歇后语稍加改动,就成了“王xx推着尿桶拜丈人——礼品不少可不是那么回事”。
说话间大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种庄稼化肥充足,沤绿肥早就没人干了。回想起这些往事,仿佛当年用沤“腥粪”的“杂毛鱼”做出的鱼锅粑粑,臭烘烘的,却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