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18日
哈本厚
1954年秋,我进入烟台十字街小学就读,在此读完了四年初小。70年后这所小学早已不见踪影,但在睡梦中,我常常回到童年的校园与课堂。闲暇时,我也总愿在它的旧址上徘徊,怀旧的情愫萦绕心头,这里是我的文学启蒙地,还有一位我一生难忘的文学启蒙老师——王馨芝。
一
1956年秋,升入三年级后,我们班换了新的班主任。王馨芝老师第一次登上讲台,同学们立即感到耳目一新:她细高的个子,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闪烁着亲切的光芒,和蔼可亲的面容一下子拉近了师生间的距离。
一次上语文课,课堂秩序不好,王老师没批评大家,她把课本放在讲台上说:同学们如能认真听讲,往后每堂语文课,我就会留下10分钟,给大家讲《牛虻》的故事。《牛虻》这本书很感人,我是流着眼泪读完的,现在你们看不懂,我给你们讲,等你们长大了,再读完续集好吗?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好!
王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牛虻”两个字,说这本是一种昆虫,即牛苍蝇。这本长篇小说的主人翁也用“牛虻”称呼自己。他有一句名言: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
我如同盲人听雷,雷声响过之后,全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因为文学在我心中是一片空白。而童心就是这般神奇,越是听不懂的东西,越想听下去,如同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出个结果。
《牛虻》是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创作的长篇小说,该书描述了意大利革命党人牛虻的一生。
王老师的几句话便将我抛入云里雾中:天边还有那么奇异的国度,唐僧骑马去西天取经,西天之外还有西天?那里还有人烟,还能写出令王老师读完就会伤心落泪的故事?太奇妙了,世界大至无边无际,将来我若能挣上一大堆钱,定要买上几匹白龙马,骑着上西天,看看西天之外的西天,到唐僧没去过的天边看个新光景……
王老师说仅欧洲就有几十个国家,简直太“悬乎”了。学校对面的市图书馆里,仅咱中国的历史典籍就成山成岭,够读一辈子的。如果加上意大利、爱尔兰这些国家,又会有多少精彩绝伦的妙笔?一本《牛虻》,王老师就哭了好几天,若加在一起,泪珠子也能滚成波卷浪翻的大海吧……
王老师的几句开场白,成为我们神往新世界的无穷动力。从此,每堂语文课,同学们都洗耳恭听,认真做作业。大家都觉得,只有把眼前点点滴滴学好,将来才能读懂大文章,写出好作品。
王老师坚守自己的承诺,每堂课留下10分钟,讲《牛虻》的故事。生命的历程中,牛虻遭受了无数挫折,他从不退缩,肉体上落下许多残疾,他照样奋斗不息。这种不畏艰难的精神太令人感动了。
我们总嫌45分钟的课时太短,10分钟的故事更是短得可怜。不知不觉中,下课的铃声就响了,同学们主动要求缩短课间时间,王老师一点头,便迎来热烈的掌声。放学的铃声响起,离校时总感到很不情愿,早晨背起书包上学时,就会扳着指头算一下,今天有几堂语文课?
王老师讲《牛虻》结尾的那堂课,半个多世纪过去犹在耳畔:牛虻被拉上刑场,他依然毫无畏惧,从容不迫,谈笑风生,仿佛正走上讲坛,发表惊世骇俗的讲演。枪口对准了他,刽子手惧怕面对面开枪,让他转过脸去,而他坚决不肯。突然,他举起一只手说:我来指挥,你们开枪,死亡不可怕!一、二、三……开枪!吼声惊天动地,刽子手们胆怯地闭上眼睛,猛地扣动扳机,他倒在血泊中……
王老师哽咽着咬住嘴唇,嘴唇由红变紫,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溢出晶莹的泪花,在眼眶内轻轻地颤动了几下,唰地滚到脸上。她急忙掏出洁白的手帕,一下子蒙住脸,也许她不愿将这一幕展现在学生面前。我平生第一次知道,拥有师道尊严的老师也会哭泣,而且在课堂上,在自己的学生面前。
我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几个女同学哭得非常伤心,有的还抽噎起来。
王老师擦干眼泪,对同学们说:《牛虻》讲完了,续集更精彩,等大家学好语文课,自己读续集吧。今后语文课堂不再讲故事,若有兴趣,课外活动时,我会讲新作品。
后来,每当课外活动,王老师就讲故事,我都会从头到尾听完。从此,我对以往厌倦的语文课有了浓厚的兴趣,决心等自己将来有了文化,一定读完《牛虻》的续集,再读更多的好书。
有一次课外活动,王老师读巴金的作品,我天真地想:他为什么要取名“八斤”,九斤不是更重吗?将来我要取名九斤。我的这个想法让同学们知道了,传到老师的耳朵里。班会上,王老师表扬我:我们班有一个同学想当“九斤”,当作家,这很好!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我,我的脸热辣辣的,心热乎乎的。园丁播下的文学种子,已植入我的心田。王老师真正成为我的文学启蒙恩师。
二
我上四年级的一天,王老师笑容满面地走进课堂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山东姑娘郑凤荣跳高打破世界纪录,她身高仅有一米七,却跳出了一米七七的高度,成为中国第一位打破世界纪录的女运动员,真了不起!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学习很重要,身体健康更不可忽视,如果光学习好,出落个病秧子,将来能干什么?下一步,我们要把体育同样抓好。
当时,学校里很缺老师,一师多职。王老师除教语文,还兼职教音乐、体育。那天第四节课是体育,王老师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些旧麻袋皮,让我们铺在操场上练翻跟头。我第一次知道:翻跟头学名叫前滚翻与后滚翻,挺有意思的。下课后,大家身上都沾满了麻袋绒子。
下午第三节课是课外活动,王老师领着我们背上空书包,到海边取回许多细沙子,放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
不久,学校操场的西北角建起一个沙坑。学校用我们勤工俭学的钱,买来一大捆竹竿,画上刻度,钉上钉子,插在两个圆铁盘上,学校的跳高设备就这样置办了起来。每逢课外活动,我们都在此练跳高。
横竿不断爬升,我也终于跃上新的高度。
学校要搞一次文娱汇演,向我们班要节目,王老师鼓励我露一手。我能行吗?在老师的鼓励和帮助下,我终于写了个顺口溜《我是炊事员》。王老师还夸我挺有灵感的。我心中自然乐滋滋的。
文娱汇演这一天,全校各班都有序地坐在操场上。没有扩音设备,报幕员全凭嗓门大,第一个节目报出来,令人大吃一惊:王馨芝老师独唱《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她用那带磁性的嗓音,向我们唱出了一个抗日小英雄的故事,当小英雄牺牲在鬼子刺刀下那一刻,我落泪了,第一次知道歌声同文学作品一样,能催人泪下,激励人们勇往向前。
当报幕员报到我的节目时,我站起来,向前迈了一大步,王老师击掌为节拍,我慷慨陈词:
我是炊事员,工作在前线,烧水又做饭,一夜总不闲。
蒸好白馍馍,熬得热稀饭。五更挑上担,送饭到前线。
火线多遥远,只嫌两腿短。
打开饭桶盖,热气扑人脸,同志多辛苦,给你盛一碗。
吃了这碗饭,打仗更勇敢。冲进敌阵地,拿下敌据点。消灭反动派,庆功闹翻天!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我回到班级的队列中。平生第一次尝到成功的喜悦,却尚未察觉到,我在爱上文学的同时,又与文艺开始结缘。
三
当文学的种子播入孩提的心田之后,其萌发膨胀的过程中,常常会诱发冲动。即使在今天,9岁的孩子接触到《牛虻》一类的文学作品也属超前。
1958年秋,我升至五年级了。由于十字街小学没有高小,只能到解放路小学读书了。我有说不尽的失落感:曾为牛虻之死而哭泣,并因此爱上文学;受郑凤荣跳高打破世界纪录的激励,同学们一起到海滩搬沙,在校园内建起第一个沙坑并学会跳高、跳远;受抗日英雄王二小的激励,五音不全的嗓子也引吭高歌,吟唱他的英雄事迹;能有机会登上学校舞台,用竹板书歌颂火线炊事员的勇敢精神,我应该感谢我的文学启蒙老师王馨芝,今后还会遇到这样的恩师吗?
就读解放路小学后,有一天,我和同学们约定到市图书馆看书。十字街小学恰好在市图书馆对门,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走进母校,寻找昔日的班主任王老师。我发现,王老师正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教室里,与一个同学谈话。
此时此刻,王老师那闪烁的一双大眼,又浮现在我面前,尤其是泪珠滚至脸庞,又用白手帕蒙住的那一瞬间,犹如一个特写镜头,猛地推至我的面前……忽而,我情不自禁地对着教室大喊:王大眼!接着又连呼两声。然而,此言刚出口,同学们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令我汗颜:怎能这般称呼恩师呢?我闯祸了,犯了大错!
正当我无地自容,企图逃离现场时,王老师迎面走来:怎么?想我了,也用不着这样!她态度很严肃,我无言以对,委屈地哭了,特别伤心。
第二天,在解放路小学的班会上,新任班主任老师又不点名地批评了我。众目睽睽之下,我低下头,委屈极了,而老师却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学。
四
潮涨潮落,沧海桑田,昔日少年郎,今成白头翁。不久前,我的一位老同学来电话说,他找到了小学时的班主任王馨芝老师,问我是否愿意去邀请王老师参加同学聚会。我立即满口答应,并激动得彻夜未眠。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半个多世纪过去,恩师依然好吗?
王馨芝老师来了,我眼前一亮:她已年过八旬,却找不到一点老年人的蹒跚,比想象中年轻好多。她依旧纤细高挑,健美的体形,嗓音很有磁性,在那略显黝黑的脸上,依旧可找到当年的倩影,特别是那双大眼依然炯炯有神,唤醒了尘封许久的记忆。
王老师落座之后,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王老师依然珍藏着我们的毕业照,情深似海呀,太珍贵啦!我又与半个多世纪前的自己见面,恍如隔世,感慨万千!有几个同学眯着老花眼,竟找不到自己了。
我急忙拿出自己新出版的46万余字的长篇小说《海事局长》,恭恭敬敬地递到王老师面前说:这是我写的长篇小说,王老师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功不可没!
我终于向当年的文学启蒙老师,交上了一个甲子才完成的作业,期待着老师的批改。
坐在对面的当年的班长于文钧,提起“王大眼”的故事。王老师接过我的赠书后,仔细地看了一下签名说:你们离校不久,我已改名王亚萍,今天又见到王馨芝三个字,感到特别亲切,我好像又回到当年,回到了青年时代,教出你们这样的学生,我真高兴!刚才这同学说的事,我不是忘了,而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应该没有发生过,只记得大家都很上进,当年你就爱上了文学!
啊,一度困扰我心灵的这件事,孩童心中的惊天大事,在长者心目中或许根本不是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