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13日
潘云强
我脑海里常浮现母亲种眉豆的往事。
那是1958年,城市里的粮菜供应紧张。我家屋北是条泥胡同,在房门口处向东北拐了个弯,形成一块三角形的空地。母亲把地整理起来,扎起篱笆,点上了眉豆。
眉豆,也叫白豆、扁豆。眉豆的大小比黄豆粒稍大,因其外表有一条像眉毛一样的线,故称为眉豆。眉豆之荚果呈扁椭圆形或扁卵圆形,根据颜色可分为三种:一种豆绿色,个头较大,但皮薄肉少;另一种通体呈紫色,个头虽小,但液汁饱满,肉质瓷实,也有人称之为肉眉豆;而豆绿色外镶紫边儿的眉豆也不在少数。
与黄瓜、西红柿等大名鼎鼎的“明星菜”比,眉豆难望其项背,就是对照萝卜白菜等一应大众菜,眉豆的位置恐怕也要往后排。但母亲偏偏对这种小众菜情有独钟。据她讲,有一年夏天,她居住的村子发生了洪水,由于粮田地势低洼,秋粮减产了七八成。村里人老辈就有在房前屋后种眉豆的习惯,村子地势高,眉豆幸免于水淹。而眉豆结荚从8月份绵延到11月份,菜期长,帮助村民熬过了那段吃糠咽菜的艰难时光。这件事在年幼的母亲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外,眉豆对生长环境不挑剔,找块地方下了种,基本就可以出苗。眉豆泼辣,适应力强,对后期管理要求也不高,属于“懒人菜”,这也是母亲喜欢这种不起眼的小菜的原因。
眉豆种下不久,小苗便破土而出。万物皆有灵。别看眉豆不具备人的大脑,但它照样有“智慧”。眉豆喜光,枝头总是朝向太阳。眉豆没有眼睛,更看不见其神经长在何处,但它给人的感觉就像长了眼睛一样。不管篱笆架扎在任何方向、任何位置,眉豆都会准确找到,然后攀附上去,努力长高。它的生命向阳向上。后来,我通过读书知晓,这乃是植物的两大天性——背地性与趋光性,作为藤蔓植物的眉豆,为使缺筋少骨的身体获得稳定性,准确找到篱笆及架子,乃是植物内部生长素与生物钟相互作用的结果。
每株眉豆都会分蘖出一些侧枝,侧枝再繁衍出侧枝,就在这些枝蔓上,眉豆花儿静悄悄地开放。眉豆花朵不大,朴实雅致,颜色或紫或白,其中以紫色最为吸睛。一簇簇、一丛丛,像一串串随风摇曳的小小风铃,又像一个个翩跹起舞的风信子。由于眉豆花瓣外形酷似小荚角,故烟台有句老少皆知的俗话“眉豆开花——紫角(自觉)”。不过此话多半用来讽刺做事自以为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人。
眉豆花落,便有油亮光滑、头托胞衣的小豆荚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它们贪婪地吸收着阳光雨露,滋润着小小的身体,过不了多少时日,便长成体态丰腴的紫衣姑娘与绿衣姑娘。
母亲是个勤快人,经常到眉豆地干这干那,总是不闲着。爱好是会传染的,母亲喜欢眉豆,全家人也喜欢。那时我与三姐都在养正小学读书,放学后,我俩都会到眉豆地里,帮母亲浇水、施肥、摘眉豆。三姐很喜欢眉豆花,有时,她会掐一朵紫莹莹的眉豆花,别在头上,对着立柜上那面小镜子,晃来晃去,照个不停。还有一次,她偷偷把一朵花别在正在拉风匣的母亲头上,母亲毫不知情,逗得全家人笑个不停。
秋天到了,秋风凉了,树叶纷纷落地,所有植物都开始发黄枯萎,唯独眉豆,不畏凄风苦雨,依然顶着露水疯长,恣意渲染着生命最后的绚烂。
母亲说,遭霜打的眉豆不受吃,因此,临近霜降那几天,母亲会把所有眉豆荚统统摘下来,无论大小。李时珍称,“此豆可菜,可果,可谷,备用最好,乃豆中之上品”。那时,没有反季节菜,秋季也是蔬菜的淡季,一天三顿饭,无奈的母亲只能拿眉豆撒气,上一顿、下一顿,顿顿少不了它。还好,孩子们竟没吃够。
至今,我仍记得母亲的几种做法:眉豆切成丝,放进锅里炒,我们平常吃得最多的就是炒眉豆丝。如果能买到肉,那就有口福了,用不多长时间,一盘飘着诱人香气的肉炒眉豆丝就端上桌了。还有一种做法,是将整个眉豆择干洗净后,放进油锅里煸,此菜便是母亲口中所谓的干煸眉豆。但无论怎么吃,眉豆都要先放在开水里焯一焯。另外,母亲还会把眉豆放到锅里熥,放上酱油、香油等佐料凉拌。而我最爱吃的那口是把眉豆切成丝,焯毕,用鱼汤腌,味道鲜美无比,绝对下饭。
有时,眉豆收获得太多,母亲会送一些给邻居和亲戚。剩下的,她会放在太阳底下晾晒,晒干了,留到冬天吃。
还有两种当时看来较为高级的吃法。一种是眉豆炒鸡蛋,加上新鲜的蜢子虾酱后,菜仿佛有了主心骨,味道也提上来了。有一年父亲过生日,母亲狠了狠心,把她养的那只紫红冠子大公鸡杀了,做了个眉豆蘑菇炖公鸡。
霜降时节的眉豆,大多老了,不但眉豆荚纤维化,炒的菜咬不动,而且眉豆粒也变得很硬。这都不要紧,母亲把豆扒出来,荚扔掉。焖大米干饭时,放一些眉豆进去;熬高粱米或小米稀饭时,也放些眉豆在里边,母亲说这样热闹,味道也好。舀饭时,我经常将勺子贴着盆底舀,希望多捞些豆子吃。
如今,母亲已离我们远去,她种眉豆的往事,已成为我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