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大师与戚继光

2024年08月11日

解焕新 撰文/供图

憨山大师像

康熙版《蓬莱县志》中的芝山

戚继光像

一篇芝罘山的珍贵史料?

十多年前,笔者在网上查阅关于烟台的史料,偶然间浏览到了下面这段文字:

重修之罘山神庙记(并铭)

登郡城东南十里许。有之罘山。山有神。曰浮佑侯。是无所考。尝周览方舆。大概自昆仑东折。而渤海注焉。扶桑日出。光影上下。蓬莱三山。隐隐云雾闲。宫阙恍惚金银。而神仙率都居之。称不死之乡。秦皇以是东游黄腄。而穷成山。登之罘以临朝阳。刻石记焉。则兹山始封。其来尚矣。迄今千五百年。虽往来代谢。观其故事。如指掌。维是黔首归依。岁时伏腊。而山亦产英效灵。风雨时若。使物不疠而年谷熟。故庙祀不绝。全真高常清者居之。几三十年。跻九十而色若孺子。郡人多雅事。若戚将军者。尤善事之。将军视其神宇颓然。出资若干。鸠众命工。而一新之。经始于万历丁亥秋(1587年,即著名的万历十五年)。殿四楹。左右廊庑毕备。不期年落成。常清杖策过海印。请予为记。乃为之铭曰。

造化胚胎。大块以成。山川郁秀。育灵产英。惟兹大[((宋-木+(夕*匕))*ㄆ)/石]。百川以归。昆仑东指。之罘巍巍。秦始来登。蓬莱仿佛。汉武神人。大言恍惚。惟山之灵。千秋万祀。奠我邦家。百祥无射。惟民是福。惟谷是登。珠宫贝阙。载缉载新。鲸钟鼍鼓。朝吼莫吟。祝我帝厘。山高海深。

这段文字出自《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又称《憨山老人梦游集》)第二十二卷。此书为憨山逝世后,其门人通炯所编,并经明末大儒钱谦益校订的憨山德清语录的集大成本。

憨山大师(1546-1623),俗姓蔡,安徽全椒人,法名德清,字澄印,号憨山,晚年号憨山老人。憨山德清精通释、道、儒三家学说,主张三家思想的融合。中国禅宗的祖庭所在地曹溪,经过憨山德清的锐意经营,由荒废恢复旧观,因此他被称为曹溪中兴祖师。

笔者刚开始发现憨山大师的《重修之罘山神庙记(并铭)》这篇文章后大喜,感觉找到了烟台之罘山(今芝罘山)的珍贵历史资料,但是读了几遍后,发现疑点重重,百思不得其解。

文中开头说“登郡城东南十里许。有之罘山。山有神。曰浮佑侯。”通读整篇文章发现此处的“登郡”当指登州府所在地蓬莱县城;“之罘山”当指今天的芝罘区北端芝罘岛上的芝罘山。可问题来了,第一,之罘山跟蓬莱城按今天的交通距离是六十多公里,远远不止文中说的“东南十里许”。第二,查遍了所有相关的史料,之罘山上只有祭祀阳主的阳主庙,也没有“山神孚佑候”,更不用说为其修建的庙宇。文中写了秦始汉武到过此山并有秦刻石的悠久历史,称赞了之罘山神保佑当地百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灵验、百姓祭祀的虔诚。最后,又恭维了山神庙住持、全真派道士高常清的修行,说他在庙里住了三十几年,年逾九十而色如童子,深受信徒尊重,通篇的主题都是围绕之罘山。再往后读,有“戚将军者”捐资修建了神庙,这个“戚将军”难道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文中的这些疑问都找不到正确逻辑,所以我把这段史料放置了十多年。

这芝山不是那“芝山”

去年和今年上半年,工作之余,因为写了几篇关于登州府的历史考证文章,查阅相关的史料,我又开始关注起这段资料。

先来详细了解一下憨山大师,笔者找到了他在山东的部分史料:

万历十一年(1583年)四月,憨山因阅读《华严疏•菩萨住处品》,文中说东海牢山(今青岛崂山)有处众菩萨住过的那罗延窟,于是慕名由五台山前往。到了以后,发现此处不可住,于是在一处废弃的名叫“观音庵”的古刹遗址旁树下,掩片席为居。七个月后,当地一个居士张大心为他修建了一个茅庐,使其安居。万历十二年秋,皇太后追溯五台山求皇子的功劳,赏赐时发现当时三位主事的,独独不见了憨山,于是下旨寻他。还在京城西山上修建一座寺庙,派太监来接憨山去做住持,却被憨山拒绝。太监回去禀告太后,太后听说憨山在崂山竟然连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于是赐了“三千金”。

憨山并未把这三千金用于修建庵堂,而是和太监商量之后,把这笔钱都发放给了饥民。太监回京复命,太后对此举赞不绝口。万历十四年,皇家颁发15部《大藏经》给天下各名山,因此前憨山的功劳,给了崂山一部。因无处安放,太后命后宫布施,修寺供奉,赐名“海印寺”。该寺气势恢宏,佛宇僧寮之盛,可与五台、普陀之名刹相媲美。万历十七年,进士出身的太清宫道士耿义兰控告憨山强占庙产,万历十九年又去京师上告,万历二十三年,憨山以私建寺庙罪,被充军到广东雷州。获释后,结庵庐山五乳峰下。天启三年(1623年)憨山病逝于曹溪,年78岁。

那么“山神浮佑侯”和“戚将军”又是何指呢?笔者在网上查了“孚佑候”词条,相关的信息也不多且模糊,“孚佑候”多为当地有功之人死后被当成神的封号。

戚继光,生于1528年,山东登州卫籍(今属烟台蓬莱区)人,明朝杰出的军事家、书法家、诗人,民族英雄。晚年被劾罢归乡,穷困失意中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病逝,享年六十一岁。

还是没有线索,研究似乎陷入了僵局。笔者又开始从各个时期的蓬莱史志里寻找线索,发现有“之罘水”条。于是又读憨山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而山亦产英效灵”,“英”应该是“芝英”,即传说中的灵芝之类的瑞草。记得志书里记载蓬莱有“芝山”,于是在明代《登州府志》里查到了“芝山,在城东南十五里上有芝山王庙”。继续查阅“寺庙”类,看到了道光《重修蓬莱县志》中的“芝山庙,城东南十里许祀孚佑候元大德间建”,终于知道了“孚佑候”山神庙所在的位置了!

一天,笔者翻阅蓬莱籍张永强老师编纂的《蓬莱金石录》一书,万历三十八年阎士选写的《新建水城武安王庙记(节录)》里一段文字突然映入我的眼帘:“芝山故有武安王祠,其袍服岁为镇府所供,每致失去,庙祀以神莫享也。欲择地更建……因斋沐为文曰:芝山得名自汉武帝始也。帝在元封间,每幸蓬莱,求仙无所得,而从官道谀者,往往采芝以献。后人以是名其山,逾传逾讹,因立芝山王庙,又祠武安王于山之阳。皆属不经,以地远城市……生不与献芝徒共此天日,今肯与芝山王庙共此俎豆乎?……时万历庚戌。”

碑文作者阎士选,江都(今扬州)人,万历八年进士,莱州知府,曾任整饬登州海防兼管登莱兵巡屯田道山东按察司副使,编有《东坡守胶西集》四卷行世。

把芝山上的武安王祠另选位置重建的原因,是原来在距城十里的山上离城中太远了,新的位置则是因为风水好(环水城耆老谓宜请命于神,以吉应。又祷一签,有枯术逢春之句,众莫知所谓。择地得水城东隅,适海中浮巨木至,与签语合,众取头竿。悬神旗于上,兵民聚观。鸠工聚材,掘土定基。见灰一窖,从土涌出,不知何年所留藏,若以待今日用也。众益惊异,不日祠成。——阎士选碑文)。

文中的这个“武安王”我以为就是憨山文中的“孚佑候”,于是查“武安王”,这个简单多了,武安王就是关羽。但关羽跟“侯”有关的封号只有:生前最高爵位的汉寿亭侯、死后被孙权追赠的“忠义侯”、后主刘禅追谥的“壮缪侯”。宋徽宗大观二年,加封关公为“昭烈武安王”。

憨山大师与戚继光的

一段交集

在《戚少保年谱耆编》一书里有关于戚家祖坟地在芝山的多处记载。戚氏墓园,位于蓬莱城东南十里芝山南麓(今烟台市蓬莱区南王街道办事处芝山),乃戚继光先祖戚详及其以下历代蓬莱戚氏族人归葬之地。民国时期四修《蓬莱县志》中记载“芝山,上有芝山庙,元大德间建,山阳有明少保戚继光墓。

原来,距离蓬莱城东南十里的芝山上,曾有过元大德年间修建的祭祀当地山神孚佑候的芝山庙。也有一座不知何年建造的关帝庙,及后来的戚继光家族墓地。

《戚少保年谱耆编》中记载,万历十三年(1585年)十月,戚继光回到故里,到万历十五年冬十二月去世(公历为1588年1月),一生中的最后两年多时间里,戚继光终于从戎马一生中松闲了下来,游览家乡的山川,寄兴山水间,在并不富裕的情况下仍然捐款参与蓬莱阁历史上的第三次重修和家族墓地相邻的芝山庙的修建。

万历十五年末,祭祀孚佑候的芝山庙修建完毕,芝山庙的全真派道士高常清来到海印寺,请求憨山为神庙撰写一篇碑记,憨山欣然命笔。但不知是高常清表述不清,还是憨山不是特别了解之罘山与芝山的位置,《重修之罘山神庙记并铭》将之罘山当成了芝山。

“受天子之钳锤,为佛祖之标榜”(崇祯皇帝语)的明末一代高僧憨山大师与“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威震四方的戚大将军戚继光生前虽未谋面,但肯定对对方都有所耳闻。因一座小小的山神庙,他们为后世留下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