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西泥湾

2024年08月09日

林红宾

我的少年时代,家乡的西山下,有一个占地三亩许的大湾,大湾西侧,是一个黄土陡坡,那黄土很黏很硬,是烧制土陶的上乘材料。由于岁深日久,风雨剥蚀,黄土陡坡上的条条沟壑有如老人脸上的皱纹,那道道泥柱宛若钟乳石一般。每到三伏六月,山云飞来,就会洒下一场山雨。雨水从山上流下来,挟带着黄土充斥着大湾,积水被染得黄濛濛红滢滢的,俨然老人熬制的一锅高粱面粥。即便不下雨的时候,大湾也显得浑浑浊浊,看不到底,不知有几多深。

西泥湾原是冲积洼地,土质特好,乡亲们总愿来此搬土积肥,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老大的深坑,雨水融入,形成大湾。大湾周围的土地极为肥沃,河蓼子、水豌豆、菖蒲、菊芋等喜水植物捷足先登,在湾边疯长,密密匝匝,葳蕤生光。站在西山之巅俯瞰,西泥湾就像大地的眼睛,这些喜水植物如同浓黑的睫毛,将大湾装扮得眉清目秀。山风徐来,水波粼粼,宛若秋波泛动,楚楚动人。

西泥湾里的青蛙多,有的黄胧胧的,有的绿莹莹的,有的黑乎乎的,有的白爽爽的,脊梁上几乎都有几条白杠杠,呈流线形。那儿是青蛙的国度,青蛙的歌坛,谁也数不清那儿有多少青蛙。它们在湾边的草棵下面扒出个小洞洞,头朝大湾蹲在里面,纹丝不动,闭目养神,抑或回忆过往的事情。骤来激情,只要一个领唱,其余的纷纷响应,“呱呱呱”,“啯啯啯”,如擂小鼓,似击木琴,谁也不甘落后,虽然没有统一指挥,唱得杂乱无章,却唱得那么动情,那么较劲,唯恐被遗忘了似的。它们听觉特灵,若有风吹草动,以为危险将至,立马行动,拉一道弧线,姿势优美地跳入水中,起初不露头,停不大一会儿,就憋不住了,相继浮出水面,后腿撇开,脑袋昂起,机警地环顾一番,见一场虚惊,复来兴致,依旧放歌游戏。

有时,水蛇也前来打家劫舍,偷袭青蛙,在水面上蜿蜒而过,样子很难看,于是成为我们追歼痛打的对象。有时水草丛中传来青蛙的呻吟,我们便知青蛙遇难,循向察看,果然是水蛇在残忍地吞噬青蛙。我们义愤填膺,捞起石块群起而攻之,水蛇自然在劫难逃。

夏天的中午,我和伙伴们常到西泥湾洗澡。未到近前,都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唯恐吓跑青蛙。到了湾边,只要双手朝草棵下一捂,准能捉到青蛙,有时一下子能捂两只。我们捉青蛙,纯粹为了刺激,为了好胜,把玩一番,便将其放生。一次,有个伙伴居然捂到一条水蛇,吓得惶遽无措,跺脚尖叫。我们大叫:“水蛇,赶快扔掉!”他才回过神来,慌忙松手。水蛇旋即逃之夭夭。幸亏那条水蛇没有毒,倘若是毒蛇,可就糟啦!

孩子们在湾边摘几片苘叶或者豆叶,搓揉软了,用以塞好鼻孔和耳孔,使之呛不进水。一切准备就绪,就像青蛙一样“噗通”“噗通”跳进水中。我一向胆小,只能头朝湾边手扯水草,试着学“小狗刨”戏水。学了几次,尽管熟练了,仍不敢往深处走,更不敢扎猛子和仰泳。有次,几个伙伴许是事先商量好了,趁我没有防备,两个人架着我往湾中央使劲一扔,我身不由己地划向深水区,吓得魂飞魄散,觉得西泥湾不啻一片汪洋。出于本能,挥动双臂频频击水,竭力挣扎,慌乱之中着实灌了几口浑水,被呛得不轻。说来真是怪事,当我横下心来“小狗刨”,居然不沉底了,毫不费力地游到岸边。我余兴未尽,又绕湾游了一圈,扎猛子、仰泳等姿势全用上了。我感激伙伴们,如果没有他们的恶作剧,我是迟迟不敢下水的。通过这件小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干什么事情,不痛下决心是不行的。

有时在下水之前,我们先用黑淤泥抹在头上肚皮上,自称是窦尔敦、李元霸、程咬金、李逵什么的,这都是赶山会时在戏台上看到的黑头花脸。他们武艺超群英勇无敌。我们佩服这些英雄好汉,就摹仿他们,扎扎扎唔呀呀呀乱吼一通,然后跳进水中打水仗。

西泥湾是村里孩子们的游泳训练场地,说不清有多少顽童在这里训练过。西泥湾似乎对乡亲们格外多情,从我记事起,湾中从未淹死过人。除此之外,倘若久旱无雨,乡亲们就用它灌溉周围的庄稼。

在我上中学时,村里的人口逐年增多,土地渐渐不够用了,只得将村西的河流改到西山脚下,将河床开垦成粮田,西泥湾自然而然就被当作新河道了。

我们都为西泥湾的厄运而痛心,从今往后,村里的后生们根本不知道早年村西还有这么一处大好景致。

时光流逝真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西泥湾旧址两侧全部变成了果园,阳春三月,苹果花盛开,斑斓多姿,芬芳馥郁,一树树,一片片,宛若花的海洋;金秋十月,苹果成熟,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仿佛满天璀璨的星斗。乡亲们都在果园里辛勤劳作,修剪去多余的枝叶,让艳阳镀红又大又圆的苹果。人们都在珍惜幸福,歌唱爱情,憧憬更新更美的生活!

哦,西泥湾,我梦中的西泥湾,我童年的摇篮!啊,西泥湾,旧貌换新颜,恰如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