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蕃的忠告

2024年08月05日

王东超

李蕃其人

《黄县志》创修于嘉靖乙巳,再修于崇祯庚辰,康熙癸丑三修。主持修撰康熙版《黄县志》的是时任知县李蕃。

李蕃(1621-1694),四川通江人,康熙九年选任黄县知县。史书上说他“廉平岂弟(kǎitì,和乐平易),和易近人,兼工词令。在任十年,多所兴举。时黄民最苦丁徭及水冲沙压之空粮,蕃审覈(hé,检验,查核)公慎,丁徭无累。复将冲压之田丈量亩数,详请豁免,里民至今赖之。又尝修城垣,葺孔庙,整衙署,建文昌阁,考课生童,表扬节义,蒸(多聚)髦士(英俊之士)而劝力穑,行乡饮而重高年。凡所兴举,皆本经术以为治。纂修县志,旁搜远绍,发潜阐幽,四十年就湮之迹,厘然毕备”。

李蕃是黄县历史上任职时间较长、政声卓著、政绩斐然的地方官,时人赞其“有古良吏之风”。后因与上官有隙,被诬入狱,“而黄之父老子弟,哭失声而送者万余人,绕行数十里,垂其道左,伏能起者,尚数千人也”(黄县姜其垓《雪鸿堂文集序》)。其身系宛平狱,“黄人又走三千里,伺候狱门者,日百十人”(江苏长洲汪伤《雪鸿堂文集序》)。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黄民哭狱”事件。后他流配辽西,两年后脱罪得释,辗转返乡,终老乡里。

李蕃与其子李钟壁、李钟峨并称“通江三李”,“俱以科第通仕籍,诗文著作之丰,不让苏氏一门”,相当于低配版的“眉山三苏”。三人著作俱以书斋名命名,李蕃著有《雪鸿堂》,李钟壁著有《燕喜堂》,李钟峨著有《垂云亭》,合而为《雪鸿堂文集》。

李蕃的忠告

康熙版《黄县志》成于康熙十二年(1673),明代的嘉靖、崇祯县志未见有图书馆收藏,民间亦未闻有存世者,故康熙县志为现存最早的黄县志书,其文化意义不言而喻。李蕃在序言中较为客观地指出了黄县存在的利弊,即“四美”“四累”,此外他还列举了黄县当时急需解决的五个问题,“而其宜亟议者,有五焉”,其中复肆、均社、减税均为民生措施,有两条牵涉到风俗,其一为:“家有塾,党有庠,所以化民也。而黄自世家而外,读书者少,以故少年皆呼卢博塞,比户咸尚鬼疑神。尤其甚者,以财为婚娶,同族而雀鼠,则风尚宜更也。”又一为:“名重南楚,材表东吴。淳于、太史非犹是山海间气乎?嗣是而登台垣,跻公辅,代有人焉。近者黄之庠士,恒产极少,株守者嗟黄齑之不继,便捷者逐什一以谋生,固多醇谨,亦见佻达,则士习宜端也。”

要想更好理解李蕃的话,先要明白“风尚”“士习”的含义。“风”的本义是指空气流动的现象,《说文·风部》:“风,八风也。”杜甫形容春雨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其实有好多东西也会随风潜入,侵染而不自知。所以“风”由空气流动又引申指像风一样能流动传播、影响广大的风气、风俗等。《诗经·大序》:“风,讽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俗”指风俗、习惯,《说文·人部》:“俗,习也。”《史记·乐书》:“移风易俗,天下皆宁。”张守节正义:“上行谓之风,下习谓之俗。”上行下效谓之风,群居相染谓之俗。“风”有自然属性,如环境、气候等,也有大人君子的教化;俗是生活趣味与行为习惯。“风俗”是社会上长期形成的风尚、礼节、习惯等的总和,是比法更深的、更根本的社会规范。法的作用被限于外部,限于人的行为,只有“风俗”才能浸透于意志的内面而支配之。所以“风俗”之重要并不仅仅在于那些礼仪规程,更重要的是其精神内核,“风俗”不像法那样有明文规定,但它像风一样,虽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深刻影响着人们的行为和思想。

“风俗”是有地域性的,《礼记·王制》:“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北人乘马,南人乘舟”“北人食面,南人食米”,这都是地域差别的体现。“风俗”也是有美恶好坏之分的,《荀子·王霸》:“无国而不有美俗,无国而不有恶俗。”据日本的岸本美绪教授研究,历代风俗志中,表现“好风俗”的字眼是“淳”“醇”“美”“厚”“朴”等,表示“城市式恶俗”的字眼是“薄”“漓”“浇”“偷”“浮”“淫”“奢”“黠”,表示“农村式恶俗”的字眼是“陋”“粗”“鄙”“野”。要通过辨风正俗,移风易俗,去除伤风败俗的成分,使之变成良风美俗。明宋应星《野议》:“风俗,人心之所为也。人心一趋,可以造成风俗,然风俗既变,亦可以移易人心。是人心风俗,交相环转者也。”好风俗的形成,是人心之所为;坏风俗的形成,也离不开人的参与。“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所以顾炎武才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个人在面对社会风俗的时候,几乎是无可奈何的。可是整个社会的风俗到底是个人行为的集合。多个人的行为集合起来,一定会带来改变。俗语说,“衙门之中好修行”,手握权柄,做个包青天,只能帮助少数人,而改易风俗,则惠及子孙,泽被后世。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风俗”具有流动贯注的传习性与扩散性,无时无处不在。“风俗”又有着难于变化移易的凝固性,想改变很难。比如某个地方流行新婚日捉弄公公与新媳妇,要“猪八戒背媳妇”,这在当年就是恶俗,几百上千年下来,还是凝固不变。反过来说,有着这样恶俗的地方,这些年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发展。

“风俗”之难以改变,在于生活在此种风俗下的人,司空见惯,习焉不察。这就需要借助他者的视角进行观照,一些在本地人看来理所当然、不值得特别留意的事情,对生活成长于异地风俗的外地人眼里,或许会显得触目惊心。李蕃对于黄县风俗来说,即是这样一位“他者”,并且他为人正直,学问深湛,他所观察到的黄县风俗中存在的问题,值得我们好好省思。

根源是“读书者少”

李蕃提出的“宜亟议者”之三包含两个问题,一是“而黄自世家而外,读书者少,以故少年皆呼卢博塞,比户咸尚鬼疑神”。根源是“读书者少”,一方面是经济条件限制,更主要的原因是主观上不重视,过去讲“穷文富武”,穷人买本书的钱总是有的,但如果你不想学,把你放在书堆里也没用。此风俗绵延至今,有不少人出了学校门之后,终生与书绝缘。“人不学,不知义”,人没有了人生信仰与目标,没有长久深远的追求,只能追逐短暂浅薄的快乐,赌博无疑是其首选。过去大户人家有规矩,过年大赌三天,其他时间则禁赌。现在则是“大车掉儿轱轮——没有挡儿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一天不可赌。常听到因赌博而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例子,但人仍趋之若鹜。“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论语·卫灵公》),此其黄民之谓欤?黄县人之“尚鬼疑神”亦是普遍,遇到病儿灾儿首先想到的是叫什么“怪儿喽”,得“熨送熨送”“念叨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如果整天鬼啊神啊黄大仙啊,那就没法愉快地谈话了。

第二个问题是“以财为婚娶”,则重财而轻人,司马光注《书仪·亲迎》曾痛斥:“今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现在农村里三十几岁未婚的大龄男青年“一铺一铺”的,什么原因?没钱在城里买楼。“同族而雀鼠”,“雀鼠”即雀鼠之争,指强暴侵凌引起的争讼。同族甚至兄弟姊妹之间为什么争讼?绝大部分还是为了一个“钱”字。为了几两散碎银子,血脉至亲也能“鸡急儿鹅斗嘞”,甚至打得老死不相往来,这实在是人伦悲剧。

李蕃“宜亟议者”之四,那些没有恒产的读书人,“株守者嗟黄齑之不继,便捷者逐什一以谋生”。“黄齑”指咸腌菜,借指艰苦的生活。“什一”,以十博一,《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后因以“什一”泛指经商。死脑筋的还在啃着咸菜苦熬,脑子灵便的就想法经商谋生,由此造成的弊端就是士风“佻达”,即轻佻浮薄。“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论语·学而》)“佻达”以后再想回头读书就难了,故士习宜端也。“士习”即“士风”,指士大夫阶层的精神风尚和价值取向。封建时代四民为“士农工商”,士大夫阶层是社会的精英阶层,掌握着话语权,因此“士风”对“风俗”影响极大。后世有“黄县嘴儿”“黄县套儿”的说法,当为“佻达”之后的结果。

读李蕃这两条“宜亟议者”,还是很感动的。能感觉到他很认真地深入黄县人的生活,很深沉地爱着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民,很直率地提出自己的忠告,而且可以说切中肯綮。如今距离李蕃提出问题已经有350年了,情况虽早已有所改观,但风俗的习惯势力仍十分顽强,要实现改易风俗的目的,需要远见卓识,需要持久艰巨的努力。最主要的是人们要觉醒主体意识,意识到自己是自己命运的主人,有独立自主的人格,有向美向善的追求,有成长的渴望,每人改变一点点,每天进步一点点,日积月累,久久为功,如此才可能达成改良风俗之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