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8月05日
范雪琳
听到织补渔网时梭子将尼龙线缠绕着发出“滋拉滋拉”的声音,我便会想起那个天地间灌满白色海雾的清晨。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还隐约听到“嘿呦、嘿呦”的长岛砣矶岛渔家号子声。声音被海风吹得歪歪扭扭,晨露从草根渐渐爬到叶尖,压弯了它的腰,终于滴了下来。一个灰发老人坐在自家墙角,身下垫着一块黄蒲团,两腿交替弯曲着,面前铺着一大片青色与白色的渔网。他在渔网中寻找着摘鱼留下的破洞,将尼龙线缠进梭子里,熟练地穿梭着。远远看去,好似将白雾也一同穿引织补进渔网中去。我在窗外期盼着,这次要织补得更加结实一点。
这个老人就是我的爷爷,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民。
1986年,政策春风送来“长岛渔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爷爷是受政策照拂的一员,通过抓阄的方式,不光拥有了自己的“大钢壳”渔船,还当上了船长。当时以渔船为单位,多劳多得,自负盈亏。大家干劲满满,信心十足。爷爷带着十几个船员,一年360天在外出海打渔。
印象里,我很少见到他,他总是在我早上仍睡着的时候出门,晚上又睡着的时候回来。我睡觉的时候他在打渔,我睡醒的时候他在卖鱼,我们的时间好像永远错开。
我常常问,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家里每一个人都很忙,没有人理会一个小不点看似无聊的问题。
后来,我发现,只要那双黑漆漆、沾满鱼鳞的高筒水鞋被冲洗干净,放在门口或者屋顶上晾晒,爷爷便不会出海;如果水鞋脏兮兮的,脱下便随意丢在门口,爷爷便紧接着就要出海。
那天早上,我一睁眼便看到紧贴海面的白雾爬过码头,拂过山峦,附在爷爷手中梭子的尼龙线上,落在爷爷身边那双沾满鱼鳞的黑色高筒水鞋上。一片雾,揉成一团梦,远处一台旧到磕巴的收音机,丝丝缕缕又断断续续地唱着乡曲。
我曾经偷偷地穿过爷爷的水鞋。它潮湿黏腻,鞋垫子灌进了海水,仿佛有千斤重。奶奶在炕上捏针引线,给爸爸纳鞋垫子。续线的时候,她将针与线举过头顶,对着灯,还是穿不过针眼。她大喊着叫我过去帮忙。我试着抬了抬腿,差点被水鞋绊倒。
爸爸说起自己的光辉事迹,莫过于穿着藏蓝色喇叭裤和尖头彩色皮鞋去砣矶岛唯一一家歌舞厅——“梦迪歌舞厅”唱上一首“卡拉OK”。透过贴了薄薄彩色贴纸的窗户,摇滚的射灯与攒动的人头清晰可见。
“快乐摇摆”的日子随着我的出生戛然而止,爸爸扔掉了蛤蟆镜和尖头皮鞋,换上了迷彩服和解放鞋。
盛夏,正是紫海胆肥硕的季节。我喜欢吃生海胆,非常喜欢一边坐在海边看着大海,最好脚丫泡在大海里,一边吃紫海胆,美其名曰“身临其境”。每年夏天,爸爸会带我到砣矶山西600级台阶下的礁石林里摸海胆。他通常会挑选一块稳定、平坦且视野开阔的礁石,命令我乖乖坐着等待。他脱下上衣和解放鞋,让我照看着。一转眼,他便钻进了湛蓝的大海。我顶着太阳站起来,使劲往下看,也看不见爸爸。
不知过了多久,他拎着一大网兜海胆向我走来。网兜里的海胆通通倒在我脚边,他从中挑选出最大的递给我。阳光下的海胆亮晶晶的,紫色的针不规律地摆动着。我与爸爸的双手已染成了深紫色,爸爸黑红的脸上笑意弥漫着,双脚却苍白冰冷。那双解放鞋早已在阳光下晒得暖和和的。
一枚纽扣大小的月亮早早地升起来,挂在天上,像蓝色幕布上的一滴白色油画点。落日在西北方向的海面上迟迟不肯落下,周围的天空已从玫瑰粉色变成玫瑰紫色,又变成橘黄色,最后变成橘红色,炽烈浓艳,染红了半边天。夕阳轰轰烈烈地落下,我站在办公室窗边向外看,有幸看到了这绚丽的一幕。
单位每月月初通常会召开一场综合大会。我一路小跑,高跟鞋发出“噔!噔!噔”的声音,我踮起脚尖,尽力将鞋跟悬空,用脚掌接触地面,站在会议室门外,手轻放在门把手上……这是我来到上级单位工作后第一次参加会议,紧张夹杂着激动,内心翻江倒海。
五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时,服从组织安排,前往大辛店镇工作。乡镇工作千头万绪,常常下乡走访调研、提供服务、开展党建活动等。那时,我一年四季穿着一双黑色运动鞋,冬天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夏天换成灰色或黑色运动套装,在村子里与村民们聊天,开心了席地而坐,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五年基层工作时间转瞬即逝,我接到调令动身前往市总部工作。激动忐忑之余,我跟着妈妈去商场置办了一身行头,还有尖尖的、方形的、黑色带闪片的、缎面裸色的等各种各样的高跟鞋。我挑花了眼,每日早上上班前为穿哪一双而发愁,为如何搭配而伤脑筋。
开会前夕,看着夕阳渐渐陷落大海,自卑与紧张交织涌动,我将妈妈为我准备的高跟鞋一一翻出,在灯光下,鞋子的水钻熠熠生辉,缎面发着丝绒的光泽。我穿上丝绒缎面的那一双,身形立马挺拔了起来,看起来端庄又清爽。
门外有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外看去,是爷爷和爸爸回来了。爸爸说爷爷喝多了,因为听说孙女的工作有了新的成绩,他们为之庆贺,便喝多了。
窗框亮澄澄的,像镶了一层银边,在客厅留下一点白。天上的月亮亮得分明,海岛上洒满银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