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老村

2024年08月02日

衣杰文

以前,我一直渴望离开老村。

我曾怀疑自己的眼光是不是有问题,总觉得老村如同一条病恹恹的老狗,蜷缩在方山脚下那条离公路很远的山沟里。记得村村通公路已经很多年了,我回家还要走那条坑洼不平的烂泥路;记得每次出外上学,总要步行走很远的路才能坐上去城里的汽车;还记得,因为收苹果的大货车不能开进来,乡邻的苹果只能低价卖。

老村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老得已经挪不动脚步。因此,我读书的目的很功利,走出老村,成为我当年唯一的奋斗目标。

父亲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念叨:“好好读书,到城里念大学。”如今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也实现了父亲的目标。我离老村越来越远,可时间越久,越觉得似乎有一根长长的线牵扯着我,时间越长牵扯得越厉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梦里常常会出现老村的房舍、磨盘、水井、古树……老村的一切,如放电影似地在我眼前闪现。

老村不大,东西长不到一公里,南北宽约五百米,仅有二百余户人家,当年,生产队将村子分成五个小队。老村原来仅有一条东西贯穿的大街,在我十多岁时拓展成了东西两条街。除了这仅有的两条大街还算宽敞,南北全是一条条狭窄的胡同。它太老了,多年一直保持着那份沧桑,即使我多年不回家也能很容易找到曾经居住的老屋,很容易找到曾经乡邻的老屋,虽然乡邻已经搬到村头的新房了。

走在老村古老的街道,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和一群同样大小的伙伴在狭窄的胡同间穿行,乐此不疲地玩着各种游戏,一直玩到黄昏。老村房屋低矮,成年后我回老村拜年,进到许多人家都要低下头来,以防被门框碰头,很难想象以前的人是怎样忍受那碰头之苦的。

砌屋的石块大多是不规则的鹅卵石,我总担心有一天它会塌下来,但是印象中它一直那么顽强地立着。老屋的石墙大多不用水泥,只是用黄泥,稍好点的用石灰抹平。这已经算是高档的了。老村的房屋以前是茅草苫顶,现在已经不见踪迹,换上了红瓦黑瓦;院门斑驳,窄得两人并行都要侧着身子。就是这样一个老村,却已经在风风雨雨中存在了几百年,人们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

老村中间十字大街旁有一盘很大的石碾,石碾把老村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东疃、西疃。石碾那儿也是村人闲聊之所,小时候,我常常和母亲到石碾那儿碾米。微风轻拂的春天,或是暖暖的夏日,妇女们爱坐在石碾边的石块上纳鞋底,拉家常。男人们在石碾边的树荫里走五子棋,甩扑克。石碾悠悠,咯吱咯吱的响声与男人女人的说话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首没有曲谱的音乐。老村在阳光下慵懒地呼吸着,满足地生长着。

老屋前后往往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或是榆树。梧桐开花的时节,从方山上往下望,老村好像被一片紫红色的云笼罩着。星期天,我常常和伙伴们相约到村西的方山打柴。方山在我眼里如同神秘的仙境,我常常会痴迷地看着,忘掉了自我。我也会和伙伴们争抢掉落的梧桐花,吮吸着梧桐花甜甜的汁液,心中被惬意和满足包围着。

老村东面大街旁有一面两层楼高的高大石墙,那儿曾经画有站立的伟人画像。伟人身穿风衣,目光炯炯直视远方,画像两边是一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对联。我和小伙伴常常会念叨这两句自己不太理解的伟人名言。

老村东西两头各有几个生产队的饲养院。记得东头是一队、二队的,西头是三、四、五队的。小时候我常常和伙伴们在冬日的暖阳下,在堆放的玉米秸垛、花生垛中玩捉迷藏;也常常晚饭后到饲养院的大火炕上听大人们讲趣闻轶事;也曾经和父亲一道到饲养院旁的记工屋去记工分。我还曾经到饲养院看大人如何把马儿拴上马车,看大人把驼篓放上驴背……如今,饲养院没有了,村头建起一片高大的新房,鳞次栉比,吞噬着我的记忆,连同已经逝去的童年。

老村饲养院北边曾是瓦厂。那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四合院东南、西南有两个进出口。瓦厂内有玻璃镜子厂,在四合院西北角,占有两间房屋;有铁匠铺,在玻璃镜子厂东面。我常常和小伙伴们在这儿玩耍,听铁锤敲打的嘭嘭声,好奇地看着通红的铁条被敲打成需要的形状。铁匠铺东面有个拴马桩,那儿经常有南村北疃的人来钉马掌。再往东就是连在一起的机器房。时代进步了,石碾已经很少用了,机器房的磨面机几乎每天不间断地响着,我常看见机器房的工人像一个个白人似地在那里忙碌着,我也看见村人扛着刚磨好的面粉与工人谈笑着……

老村东头路边是一眼很深的水井。每日饭后,村人便挑着水桶到井边打水,水井的水很凉,喝起来甘甜。南来北往的人走到这儿爱歇歇脚,一边和村人说着闲话,一边赞叹水的甘甜。传说这眼水井是龙眼,能保老村财源滚滚,长流不断。

如今,水井还在,石碾不见了;记忆还在,饲养院不见了,瓦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新房,还有宽阔的大街,平整的水泥路。现在的老村已经萎缩到村子西面一点点地方,那些老屋茕茕孑立,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逐渐变成我记忆中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