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强

一

1984年，我调到烟台海洋渔业公司党委宣传部工作，是时任宣传部副部长宫照光点名将我要去的。我原在公司通信处。当时电子元器件尚未集成电路化，电台体积庞大，且工作要在船上进行，风浪中搬抬检修，我体力明显不行。当时政工干部比较“打腰”（方言:风光、吃得开之意），加之我从小就喜爱文字工作，得偿所愿自然高兴。应该讲，宫照光副部长对我有知遇之恩，亦有兄弟之谊。

宫照光那年还不到四十岁，他性格沉稳，待人处事彬彬有礼，是个颇有人格魅力的人。那时，全国正轰轰烈烈开展以“五讲四美三热爱”为主要内容的精神文明建设。我刚去报到，就接到任务，起草一份与此有关的文件。我从未写过此类体裁，他于是手把手教我，还带我下基层调研。文件完成后，反响较好，我长舒一口气。

1985年，烟台一些国有大公司纷纷办企业报。征得领导同意后，宫照光副部长牵头筹办《烟渔职工报》。

办报并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想到做到。我们去烟台日报社学习如何写稿、组稿，如何划版，去有关厂子联系印刷。一张报要办得好，除了编辑，一支稳定的通讯员队伍也十分重要。宫照光亲自为来自基层的通讯员授课，一时涌现出蔡毓治、孙宝庆、张方平、胡顺严、姜嘉治等一大批优秀通讯员。我较长时间担任编辑部主任。企业报为宣传党的政策、公司改革开放、提高职工凝聚力，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宫照光副部长做事认真，原则性强，但人却很随和。我曾去过他家，他有一儿一女，在邮政局工作的爱人也很热情。1986年，我的科幻小说《金魔王》获中国首届银河奖，他在报纸上写了一篇标题为《锲而不舍，金石为开》的文章，鼓励、鞭策我。

上世纪90年代，他辞职干起水产生意。起初我们还为他捏把汗，从事了半辈子文字工作，半路来个急拐弯，到充满惊涛骇浪的商海搏击，能行吗？但他毕竟综合素质在，又肯学习，凭着守承诺、讲诚信，把生意做大，做到了国外。

二

刘延敏是宣传部资历最老的同事。她人能干，有吃苦精神。在乳山农村老家劳动时，因表现优秀，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被推荐到山东大学读书。毕业后，在乳山县委宣传部短暂工作过一段时间，上世纪70年代，阴差阳错调到了我们公司党委宣传部。

刘延敏个头不高，短发，椭圆形脸蛋，皮肤微黑，人长得挺周正。她爱笑，是那种浅浅的文静的笑，给人一种安详、岁月静好的感觉。有一次，她心事重重，据说她家里老人生了重病。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她忧愁。即便这样，她也没因此请假耽误工作。刘延敏平时话不多，但如果熟了，碰到合适的话题，也会滔滔不绝。

她属于老黄牛式的人物，干事兢兢业业。身为家庭主妇的她，上有老下有小，家务事不少，但她永远是第一个上班的人。她到后，先拖地，然后擦拭办公桌椅，打扫室内外卫生，把垃圾脏土处理完，再去水炉把所有的暖瓶灌满。暖瓶太多，要去好几次。到了晚上，她也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人，把门窗锁好，一切安排停当才离开。她负责部里的内勤，而她仿佛是专门为机关工作而生的，那些档案、文件被她分门别类，放置得井井有条。在机关工作久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她晓得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工作，并会适时提醒分管领导和有关同事。

刘延敏的对象是一名普通工人，人朴实，不太爱说话。很多人认为，一个女大学生嫁给工人，属于下嫁。但他们一辈子过得安详平和，从中可见她的婚恋观。我曾去过她家，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口子工资都不高，两边老人都是农村的，都需要照顾，能隐隐感到她有些疲惫，但从未听见她说过抱怨的话。上世纪90年代末，工作了半辈子的刘延敏提前退休。有一年，在老文化宫一个证券公司门前，我又见过她。她露出标准的“刘式浅笑”，告诉我她在炒股。

三

陈茂春是部长。他原在莱山机场当兵，在部队从事政治工作，后来转业到我们公司。陈茂春部长长得又高又瘦，模样有点像那时的电影《渡江侦察记》中扮演国民党情报处长的著名电影演员陈述。

他每天似乎只忙于工作、家庭，两点一线，人稍显无趣。他是四川人，毕业于川大中文系，说话川味十足，知识渊博，行文逻辑性强。他还有个特长：会讲故事。有一个时期，部里来了不少新人。相处久了，有的人爱“拿手电筒照别人”，找别人毛病，搞得团结出了些问题。他给大家讲乌鸦的故事：一只乌鸦对白鸽说：这里人对它不友好，说它声音不好听，它准备要去别的地方。白鸽劝说道：你想没想到，如果你不改变自己，到哪儿都不行。乌鸦听了哑口无言。他借古喻今，寓教于乐，通过故事告诉大家，当出现问题时，首先要从自身寻找原因，从改变自身入手。

陈茂春部长最大的特点是老实。从校园到部队，转业前，他基本没直接接触过社会，也可以说对社会复杂程度了解不多。有一次，部里要赴外地考察，他提前跟具体管车的人打了招呼。没想到临行时，因他没给负责人通气，被此君以无车可派为由一口拒绝。理由冠冕堂皇，陈茂春吃了哑巴亏，只能坐在那里干着急。这件事，也给他这个老实人上了一堂实实在在的“社会课”。

都说四川男人“妻管严”，是国人怕老婆的“天花板”，用四川话说是“趴耳朵”。这话放在陈部长身上也很贴切。他情感细腻，对老婆言听计从，模范丈夫一个。可是这么个好人，从罹患重病到去世，仅三个月，着实让人感觉到生命之脆弱，以至于我们这些与他共事的同事，很长时间走不出来。

四

李光生，土生土长的芝罘世回尧人。此人行事低调，做事专一。高中学历的他在宣传部负责青工教育。那时，国家刚实行改革开放，人们特别重视知识和教育，也十分看重学历。李光生虽已年过半百，仍报名参加了在职自学考试，他差不多是我们那批考生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他学习没白没黑，孜孜不倦。三年之后，他以优异成绩取得了国家承认的大专学历。但他似乎上了瘾，仍不满足，要参加专升本考试。

当时，部里的同事、他的朋友同学甚至家人，大多数都持反对态度：有个大专文凭就可以了，还考什么本科？另外，对他报考的汉语言文学这一专业，也颇有微词，因为此专业学的是之乎者也的古文，乃所有文科专业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最重要的是，考出来有什么用？岁数那么大，也不会被聘去大学当老师。即便要学，也要学些有用的。例如俺单位就有人报考法律，毕业后当了律师，挣了不少钱。问题是老李属于“一根筋”，油盐不进的主儿，谁都劝不动，铁了心要考。

在我看来，李光生虽年纪大，但人很单纯。他有点不解风情，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风花雪月、时尚与潮流，统统与他无关。每天上班，他总是带一个大大的帆布包，很沉重，里边除了书，还有各种辅导材料。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他便拿出书，坐在那儿默默看起来。你与他交谈，他一边客气应答，眼睛的余光仍盯着书。

按理说，年龄大，理解力减退，记忆力也差。李光生的应对方法是：一遍遍读，反复地读。他认为，读一遍有一遍的新收获，读一遍有一遍的新体会。通过反复通读，在死记硬背中做到融会贯通，从而加强了对课文的理解与记忆。

后来，李光生取得了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证书。这也证明：人的弱点或许是潜力。爱拼才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