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17日
王丽贤
“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
常让我望远方出神。
灰树叶漂转在池塘,
看飞机轰的一声去了远乡。”
——题记
童年的情感记忆会贯穿一个人一生的怜悯悲喜,小弟弟出生以后妈妈精力有限,把我留在姥姥身边,那个小小的不足百户的村庄叫小东庄。泛起油光的青石板小巷,藏匿着时光的隽永悠长,青灰瓦泥白墙的农家小院,昼暖夜凉鸟语花香。昨夜幽阶苔生,明日落花满径,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真是一个天堂一样的地方。
过了咿呀学语期,我变成一个关不住的野孩子,每天光着脚丫咚咚地满街跑。邻家有只刚出生的小奶羊,有时我追着那只小奶羊跑,有时被那只小奶羊追着跑。我们从村南跑到村北,又从村东跑到村西,扑踏扑踏跑得整个村子的土路都在冒烟,所经之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姥姥说:人家的孩子都是七岁八岁讨人嫌,你咋这么早!
黄昏是这个小山村最美好安宁的时光,落霞满天倦鸟回巢,妈妈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便在村落里此起彼伏。乳名被晚风拖出长长的甜糯的丝,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宠溺的味道,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袅袅炊烟让我的乡愁变得格外惆怅,触景生情,我也开始想家,鸵鸟一样一头扎进姥姥的怀里赖赖唧唧地找妈妈。潜意识里关于故乡的概念慢慢成形,故乡是那个只能在梦里摸爬滚打的地方,有爸爸妈妈和肥嘟嘟的小弟弟,有一院子的鸡啼鸭鸣,有烟火熏旧的墙壁、炕头趴着猫咪。火红的灶膛舔着黑乎乎的锅底,炉火里煨着烤到焦脆的蚂蚱,我在梦里大口大口吞咽口水,警告自己千万别醒,醒了就啥都没了,烤熟的麻雀也能飞了。
想家的夜晚,姥姥把我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打一边轻轻哼唱:“小白兔白又白……小老鼠上灯台……”上一刻童谣像小溪绕过山石叮咚有声,下一刻牛郎织女的故事里便有了芳草连天的惆怅。姥姥太累了,总是故事讲到一半鼾声渐起,我默默爬到炕头旮旯数绵羊,无数白白胖胖的大绵羊在幻想中飘上屋顶,排着队从烟囱里往外拱,表情木讷地呆头呆脑。
其实在姥姥家也挺好,人高马大的二舅每天上工回来,把我双脚托在手心里举高高,不停地往空中抛,看我张牙舞爪连连尖叫。三姨会领着我去别的村子里看电影、听大戏。去的时候,我拉着大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跑,回来的时候趴在三姨厚实的脊背上半睡半醒。天上的月亮像刚出锅的大饼,又圆又胖热气腾腾,路边的蝈蝈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个不停,萤火虫忙着把草丛里的星星拖到天上,再把天上的星星拖进草丛。风拂上脸颊,像戏台上嘤嘤细语的青衣抛了水袖,在我的脸上不停磨蹭。
六岁那年爸爸要把我接回家上幼儿园,我像欢天喜地的小狗,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虎头鞋的绊带开了都顾不上。姥姥在身后边叹气边摇头:“外甥狗啊外甥狗,吃饱了就走。”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回头看姥姥,夕阳西下,她单薄地站在门前三棵杏树下,被苍茫暮色和婆娑树影一点一点吞没。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姥姥夕阳下单薄的身影慢慢在记忆里变成灰旧发黄的老照片。后来姥姥遗世,这个情景便在我的脑海中定格,每念及此,心下怆然,天涯望远之际便有了萧萧班马鸣的孤独感。
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妈妈厚实的怀抱突然就不香了,也睡不着。屋顶上飘过再多的羊还是睡不着,我开始想念姥姥。想念小东庄弯弯曲曲的街道,想念门前的三棵杏树,想念村南头的老水井,想念光着肚皮爬过的大碾盘,想念磨坊里那头小毛驴,还有那只咩咩叫的小奶羊,我最想的还是姥姥。我走了,姥姥搜肠刮肚编造的那些南腔北调的童谣唱给谁听?
别人的故乡都一个,我的故乡有两个,一个是生我养我的徐家村,那里住着我的爹娘;一个是魂牵梦萦的小东庄,那是我岁月版图上最重要的华章。从那以后我像一只候鸟,在两个小山村之间来来往往,翻过一座山,蹚过一条河,在两个故乡之间穿梭。天上一个月亮,河里一个月亮;东边一个故乡,西边一个故乡。
异地求学那些年,两个分裂的故乡合二为一,每每入梦,连绵起伏的山川丘陵,光影涌动下的良田万顷,春耕秋收,万物更生。长风浩荡的原野上奔跑的少年、八里沙河的清水畔光屁股的孩童、荷锄的男人、暮归的老牛、狗撒欢鸡刨食蚁上树蝉群鸣,一缕乡音一缕惆怅,一寸土地一寸忧伤。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成年后每次回小东庄,在村口泊了车,要七扭八拐穿过很长的一段石板路,这些石板路当初是铺垫平整的,经年雨水冲刷地势塌陷,慢慢变得崎岖不平,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来,摇摇摆摆地把自己走成一个摸不着门路的异乡人。老街两旁各家门口的石礅上,都会三五成群地坐着些面目模糊的老人,一一辨别辈分是很困难的事,便含糊其词地笑着打个招呼。我前脚走过,他们后脚交头接耳地询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再讨论也没有用,因为我根本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无数次梦见在梦境中摸爬滚打的老村,已经不认得我了,但这些都不妨碍我每次回来,带了一颗游子的心。小东庄像一棵可以庇荫的大树,在我心空一角,庇护我人生的阴晴雨雪、冷暖悲欢。大树盘根错节,与我血脉相连,让我频频回顾,让我魂牵梦萦。
“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这世上有多少人衣锦还乡,便有多少人远嫁边疆。“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从此故乡浓缩成笔头、案头、心头载不动许多愁的一个小山村的名字。每次填写履历表,连绵起伏的山脉,波澜壮阔的沧海,黄沙漫道孤烟长河,只变成籍贯栏里那寥寥几个字,那里有多少游子们静听柴门犬吠的父母,又有多少父母们翘首风雪归人的儿女。
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
知道小东庄要拆迁那年我三十六岁,身在异地,为生计奔忙。我不知道中国版图上一个小小的村落就此消失不见,对一个游子的一生会有怎样的影响。那些日子我一直惶惶不安,恨不得千里飞骑日夜兼程,只为最后看一眼那几过秋风的老街旧巷,磕长头叩厚土,只为最后再感受一次老村青砖碧瓦的昼暖夜凉,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小东庄拆迁以后,姥姥家的儿女搬出大山,住进了窗明几净宽敞明亮的楼房,可惜姥姥已经过世多年。小东庄的原址经过复垦,变成了万亩良田,我去看过几次,田埂阡陌,无一处不熟悉,无一处不陌生。此后经年,我梦中无数次徘徊于那片广袤的原野,却再也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
吾心安处即故乡。无论你仗剑天涯、奔走异乡,还是故土难离、草木情深,我们的血脉里有唐诗宋词、有诗书礼乐、有民族的自信心也有新时代责任感。
这片热土曾经贫瘠落后、满目疮痍,如今栉风沐雨、辉煌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