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超

“泛”指浮、浮行，如泛萍浮梗、沉渣泛起。苏轼《前赤壁赋》：“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周礼·天官·酒正》：“辨五齐之名：一曰泛齐……五曰沈齐。”孙诒让正义引吕飞鹏：“五齐皆酒之浊酒。”“齐（jì）”指带糟的浊酒。那时的酒是酿造酒，新酿的酒还未滤清时，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绿，细如蚁。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即“泛齐”。古人节令时为合节序传统，以时令花瓣泛于酒面，称为“泛花酒”。吴文英《满江红·刘朔斋赋菊和韵》：“杯面寒香蜂共泛，篱根秋讯蛩催织。”古时重阳节有切碎菊花泛于酒中的习俗，故云寒香、蚁共泛。桂花也可泛酒，吴文英《宴清都·寿秋壑》：“对小弦、月挂南楼，凉浮桂酒。”不论“泛齐”还是“泛花酒”，取的都是“泛”的漂浮之意。“浮家泛宅”形容长时期在水上生活，漂泊不定。两广、福建一带以船为家的渔民被称为“疍家”，他们过的就是浮家泛宅的水上生活，被称为“水上吉卜赛人”。

由到处漂泊之意，引申为普通、广泛、一般地，如泛论、泛指、泛称、泛读。《庄子·秋水》：“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成玄英疏：“泛泛，普遍之貌也。”“泛化”指由具体的、个别的扩大为一般的，比如“先生”也用于称呼女性，这就是词义的泛化。“宽泛”指内容、意义等涉及的面宽，比如：这个词的含义很宽泛。

由漂浮之意，又引申为浮浅、不深入，如浮泛、空泛、泛泛而谈。刘勰《文心雕龙》：“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泛泛之交”是交情不深的朋友，与知交相对。

由漂浮之意，又引申为浮出、冒出、透出，如“白里泛红”。院墙年久多了，大多会在离地一米以下的外墙内侧，析出白色、针状的绒霜，黄县话称为“返碱”，建筑专业术语称为“泛霜”，泛出的不是碱，而是盐。这是因为砖中有可溶性盐，遇水后可溶性盐溶解了，通过砖的毛细孔被带到砖的表面，随着水分的不断蒸发，可溶性盐就沉淀下来，成为泛霜。盐碱地表面白花花的一层，其实也是这样形成的，是盐霜。

“泛酸”指胃酸过多而上涌，黄县话称作“返酸水”。过去上泊里干活，渴了要找“泛水洞儿”喝水。泛水洞儿就是地下水往上“泛”形成的小水洼，相当于泉眼，这样的水是活水，可以喝。“泛”又引申出扩散之意。小时候上山渴了，遇到一个水洼，不确定能不能喝，就往水里吐口吐沫儿，如果吐沫儿向四下“泛”开，则说明此水可饮用；如果不“泛”开，则绝不可喝。而吐沫儿之所以能向四周“泛”开，有可能是因为坑底有水“泛”上来，水洼里是活水的缘故吧。

“泛”字在黄县话里还有一种特殊用法。在没有洋灰之前，熟石灰即氢氧化钙是最重要的建筑黏合剂，掺入麻刀和成搪毛灰可以镘墙。旧时谁家要盖房子了，就得提前找个平坦的地方挖个石灰窖儿，在一端支上十二印大锅，把生石灰即氧化钙倒在里面，再加上水，等反应得差不多了，用抓钩搅拌，然后把灰浆倒入石灰窖儿中，清掉废渣，再接着弄第二锅，这个过程叫作“泛石灰”“泛灰”，可能取自“泛”之透出、析出义吧。灰浆在石灰窖儿里沉淀、蒸发，过个半月二十天就可以用来和灰了。生石灰怕潮怕雨，存放时下面要垫上塑料布，上面也得盖上塑料布，不然一下雨，石灰堆就自己“泛喽”，开花冒烟的，让你哭都来不及。有的地方把泛石灰称作“淋（lìn）石灰”，“淋”在这里有滤的意思，如淋盐、淋硝、淋酱油。《儿女英雄传》第五回：“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淋的。”“淋石灰”主要是强调滤去废渣。

我最早知道波尔多液，是读汪曾祺的《果园杂记》：“喷了一夏天的波尔多液，我的所有的衬衫都变成浅蓝色的了。硫酸铜、石灰，加一定比例的水，这就是波尔多液。波尔多液是很好看的，呈天蓝色。过去有一种浅蓝的阴丹士林布，就是那种颜色。这是一个果园的看家的农药，一年不知道要喷多少次。”这不就是小时候经常见到的“打蓝矾”嘛，原来有个外国名字！过去生产队里专门有果树队，每年春天都要配制波尔多液，给果树打药。那时家家院里种着龙眼葡萄，这被称为“庭院经济”。葡萄更离不开波尔多液，一年要打好几次，用来防治葡萄炭疽病、褐斑病、霜霉病等。苹果、梨等也要打，但打得不如葡萄多。波尔多液得现配现打，放时间长了就会有沉淀。配的时候多在河沟边，为的是取水方便，在河沟坡上支口大锅，加入蓝矾（学名五水硫酸铜）倒上水，下面烧火把水烧温，温水化蓝矾化得快，再用一只水筲把生石灰“泛”开，把灰浆倒入锅中加以搅拌，再加水煮沸，使二者更好地融合。配制好的波尔多液是粉蓝色的悬浊液，喷到叶片上干了就变成白色，下点小雨也淋不掉。那时候的人不懂环保，配制药液时产生的废渣就倾倒在河沟里，导致小鱼儿翻白肚。下课的时候我们就跑到河沟里，捡拾被药翻的小鱼儿，放到装满清水的玻璃瓶里，一会儿就缓醒过来了。

“泛”在黄县话里还有一种特殊用法，当是由其漂浮义引申而来，物浮水上，前后左右无处不可去，极为灵便，故用在表示灵活意义的单音形容词后面，一来补足音节，二来凸显其灵活义。“灵泛”指动作、思维等敏捷、灵活，比如：他嘞胳膊腿儿挺灵泛；他嘞脑儿够灵泛喽。“活泛”指有活动余地。也指活动、动摇，何焱林《〈西游记〉拾遗》：“呆子的心也活泛起来：‘照你说，她还惦着老猪？’”也指人活跃，善于交际，比如：他这人挺活泛嘞，什么人都能交佮。还可指灵活，能随机应变，比如：他这人心眼儿不活泛。与“手头”搭配，多指经济宽裕，比如：钱你先用儿，等手头活泛喽再还我；他除儿种地，还搞点小副业，弄点活泛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