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01日
高绪丽
退回四十几年,许多人都会记得,距离广河桥南侧林树浓密、夏草葳蕤的河塘畔不远,曾是某海军连队的水稻种植基地。附近的上庄村有部队的专属农场,上寨与北头等村也分别有部队驻扎。铿锵有力的口号声、整齐划一的队伍,一度成为当地老百姓口口称赞的绿色风景线。
有部队驻扎就需要专门的粮食供给,当年的姜格庄公社驻地粮所下设两个粮站,上庄粮站与酒馆粮站,一东一西共同担负起全公社包括驻扎部队战士的粮食供应。酒馆粮站的王站长,由于身材魁梧,人高马大,性格耿直,人们私下都尊称他“大老王”。
平常日子里,姜格庄粮所与酒馆粮站虽说是上下级的关系,但两家鲜少走动。当时供职于姜格庄粮所的人,对于大老王是知其名不识其人,可是那年的一场大雨,却让所有人都对他有了一种跨越地域与年龄的敬服。
那年“七月七”过后不久,一场台风过境,暴风裹挟骤雨,如破竹般肆无忌惮地席卷天与地,地势洼处村子的村民开始动身,投奔地势高些的庄子里的亲戚。那场大雨下得啊,许多人心里都发了毛,彻夜不敢眠。附近有个村子,许多人家拖老带小,连夜离开了。
那一夜,我们脚下的土地好像一个激烈的战场,轰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将这个战场上的战事一次次推向高潮。台风来袭,许多地方被迫断电。到了夜里,没有了灯的指引,黑漆漆的雨夜更增添了几许恐怖。姜格庄粮所当时只有一部电话还能用。那天夜里,“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好像划破长空的一道闪电,吓得所有人浑身打了个激灵。电话是县上的领导打来的,夹杂着“噼里啪啦”的下雨声,领导的语气异常冷静坚定,“各粮所、粮站所有工作人员请注意,从现在起,不许离开各自工作场所半步,随时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夜色渐浓,粮所职工自觉分工,每个仓库留几个年轻人守夜,其余人则聚在几步之隔的办公室里待命。那天夜里,聚在办公室里的人都一反常态,出奇地安静,直至“叮铃铃”的电话声骤然响起。外面的电闪雷鸣仿佛来得更激烈了。
这个电话是酒馆粮站的大老王打来的,只听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向我们所长喊道:“所长,进水了,仓库进水了,仓库里面是一仓库的面粉啊……”
一整个仓库的面粉!这场狂风暴雨过后,到底会面临何种灾难,谁能说得准?在场的人都知道,此事形势严峻,所长更不敢怠慢。已近凌晨,外面的大雨依旧瓢泼似地下个不停。最后大家一致商量,抽出四个人,随着所长连夜去往几里地外的酒馆粮站查看情况。
一行五人骑上自行车冲出粮所,立马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暴风雨里,每个人骑自行车的同时,手里还拿一个铝皮手电筒照亮。夜太黑,雨太大,手电筒射出来的微弱光束根本照不远。看不清路面,我们全凭记忆前行。“有水的地方有亮光”,为了避免被路旁撂倒的树木和杂物绊倒,我们一路小心翼翼,专挑有亮光的地儿前行。
即便这样,我们依旧遇到了难题。酒馆西面有一条河名叫念河,念河不宽,平常日子有座小桥横跨东西。这夜,我们骑到念河附近时,骑在最前面的所长,借头顶噼里啪啦的闪电,隐约瞧见往前几步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横在路的中央。所长一个激灵,立马一个刹车,招呼我们也都停下来。我们推着车走近一看,好家伙,一棵至少有一人腰粗的大树,竟然被拦腰折断,横在路中央。若不是所长眼尖,我们这些人年轻逞强,栽一个大跟头也说不定。
下了车,我们寻思着离念河桥不远,先推着车过了桥再骑也不迟。谁承想,惊魂未定的我们只往前推了几步,原来响在耳畔哗哗的雨声竟然越来越大,轰隆隆好似海浪翻滚。不知道是谁提议,我们把各自的手电朝同一个方向一起照过去,发现先前的念河桥早已不见踪迹,那海浪翻滚的声音正是念河水在咆哮着往北涌向大海。当时,只要我们再往前迈出两步,后果简直不敢想象。包括年长些的所长在内,大家顿觉后背像压了一块冰似的透心凉。胆小些的小陈当场吓得蹲下身子,号啕大哭。
酒馆是去不成了,所长带着我们,顺原路踉踉跄跄往回骑。回到粮所,所长一把抓起电话,扯着嗓子对大老王喊道:“仓库进水,就是拿面粉堵,也要把仓库给保住。”说完,电话被重重撂下。那一夜,电话那端大老王无助的呜咽声虽然很快淹没在外面的暴风雨里,却在每个人的心里发出了芽。
我们还没有从刚才的“劫后余生”中回过神,粮所外面又传来阵阵嘈杂。办公室里有人壮着胆子出声问道:“是谁?”窗外操着外地口音的人答道:“我们是军人。”
风雨无情,军民有情。来的是两名在汉河桥南侧种水稻的某海军连队的战士。原来这场狂风暴雨,不止念河水涨,公社西端的汉河水亦涨势迅猛,直接漫过了汉河桥。战士说,他们那里地势洼,河水灌进了他们住的地方,他们的铺盖与枕头都从窗户顺着水漂走了,他们没地方去,在路边干坐了半宿,又冷又饿,没法子,就摸黑走到了公社驻地,然后又顺着灯光找到了粮所这里。我们听到这儿,连忙拿出吃的,有人拿出了准备放假回家捎给孩子的饼干,有人摸出来个熟鸡蛋。那两名战士起初说什么也不肯要东西,他们说只想找个避雨的地方。最后耐不住我们再三相让,两名战士才肯填填肚子。我们要把我们的床铺匀出来给他们,这下他们坚决不肯,只在角落里坐着眯了一会儿。
风雨早晚会有结束的时候。夜里所长给酒馆粮站打完电话后,那边就掉了线,再没接通。到第二天中午,风雨终于小些了,所长带领所里的人急忙赶赴酒馆粮站察看情况。没想到,赶到粮站仓库时,出乎意料地发现,那里不仅没有用面粉堵门,而且一仓库的面粉竟然没有损失。有人远远招呼所长往大老王的办公室去。原来,大老王办公室门口的门槛,被斧头砍得东一块西一块,已经不成样子了。
问了大老王才知道,酒馆粮站的仓库在南屋,大老王的办公室在西厢屋,厢屋后面有条不宽的小路,小路一侧是条小河。夜里雨急,雨水将小河灌满溢出,漫过了小路,冲进了大老王的办公室。电闪雷鸣中,大老王误以为雨水将整个粮站都给淹了,心急火燎的他一个电话打到了所里。放下电话,大老王想起南面的仓库地势较高,把水引到办公室,就能够保住粮站的仓库。于是,大老王抄起斧头,朝着办公室的门槛砍了下去……
所长看着完好无损的粮站仓库,再看看被砍得不成样子的门槛和一身雨渍的大老王,本来想说他几句,可张张嘴,终是没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