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6日
戴发利
老城区十字路口西北转角处的那家书店,开了已有三十年了。
我在这个城区生活亦有三十年。经年日出日落、行色匆匆,对于我来说,每天的生活里都有远比这家书店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面对,所以我时常遗忘它。但每次在想起它的须臾时间里,它一直都在。
我已不确定第一次来这家书店是何时、买过何书,但我记得,三十年来书店除了门框窗框上漆、内墙粉刷,以及日常简单维修、门头招牌破损更换之外,外观再未有任何变化。
两扇老式的暗红色弹簧木门完全打开,在街对面就能看到屋里墙上部分书架上的书,门内左手边是一个玻璃柜台,那是买书出门结账的地方。店主人绝大部分的时间是在柜台后面坐着,中年,白净,微胖,平头,小眼,戴着眼镜,有时眼镜推到头顶上架着,额头上有着岁月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纹痕,表情稳定不殷勤,有点悲欢不形于色的样子。一般情况下他都不是很忙,所以总是低头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扒拉扒拉手机,或是看看像是账单的薄薄几页纸。顾客都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奔着书架而去,他一般不抬头,任由顾客挑选。
既然书店开了三十年,那么书店所在的这栋楼肯定也在三十年以上了。事实上,光顾书店的人,视线一般都局限在书店的门脸范围,很少有人关注这栋楼。如果问起这栋楼,经常来买书的人都会说:“呀,真没注意这栋楼啥样子。”
这是一栋老旧的平顶灰色水泥外墙的三层宿舍楼,每户人家都把原来的木窗户换成了铝合金的,外挂着零散的空调外机,各种线路从空中多方位而来,或聚或散,在墙体上攀爬、穿越。二楼阳台是露天的,经常会晒着一些五颜六色的被褥、衣服。细看它,既有北京胡同又有上海弄堂的一丝风情,用于年代影视剧的取景,或将来成为历史文化建筑也未尝不可。
书店两扇窗户,一扇面向大马路,与紧邻的同排门店都是一致的铝合金材质,旁边的店分别是经营拉面、馄饨、饺子的小吃店,另一扇窗户面向一条小巷,与一楼的小院围墙融为一体,保留着原来的木格窗框,散发着油漆的光泽,一种鲜艳的浅蓝。两棵枝叶茂密的树从院内墙头探出来,树叶婆娑墨绿,掩映着浅蓝的木格窗,既像无花果树,又像核桃树,我没细看。
书店大门上方挂着一个大功率的音响,从开门那一刻起就不知疲倦、不停歇地响着,音乐有着很强的动感,路过时可以让你跟着它的鼓点走出带节奏的步伐,心脏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跳,它在提示路人,这里不仅卖书,还卖音像制品。
当下,一家门店关了又开、不断变换门头,太正常不过了。而开上三十年,不变化、守着旧,就逐渐引起了一些人的好奇心,竟有了一些名气。有外地游客来城市探访老城区、寻街头小店烟火气,会专门来到书店门前拍照;也有在老城区长大的孩子在外地工作,在网上看到了书店的照片,会留言感叹,“还是自己小时候去买课外书时的样子”。
书店在大马路边,旁边的小巷通往一处农贸市场的侧门,所以门前是可以形容为车水马龙的。在热闹中它又是那么静寂,虽然音响声很大,但除了光顾书店的人,人流、车流每日经过门前时,极少有多看一眼的。
多年招牌式的存在,让它又有了一个意外的作用——成为打探道路的“坐标”。在混杂着门市、小区、市场的那一片,如果想找某一个位置,人们就会说:“知道路口有家书店吗?就在书店旁边的哪一侧的哪个地方……”
一个周末的下午,太阳明晃晃的,湛蓝的天,云在缓缓飘动。路过书店,书店斜披半身阳光,明暗相间,在光影中静谧着。我突然有点愧疚,好长时间没来了,就像冷落了朋友一样。我应该进去看看,就算不买书,也可以参观一下。
走进书店,像绝大部分时间一样,店内空荡无人。店主人照例低着头在看手边的东西。店内面积不大,30多平方米的样子,除了倚墙壁而立的书架,中间地面部分是有模有样的大书店的那种“中岛柜台”。我只能沿着“中岛”与墙壁间窄窄的仅能容一人之身的“环形通道”挪步了。“中岛”摆着几摞时下的畅销杂志,如小说类的“月报”“选刊”,时政类的、家庭读者类的等。细看,有些杂志已经过期,甚至是去年的几期。我问店主:“摆着过期杂志能卖掉吗?”店主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答道:“当期的都是老客户预订的,来了就拿走了,没预订的不敢多进,一本杂志十几元、二十几元钱,压不起啊!”然后,又无奈地自嘲式浅笑,“那些过期的,都是不小心多进的,摆着慢慢卖吧。”
我想再问,“现在都在网上买书,也有在手机上看电子书的,还有人预订书?”又觉得问得有点多余,就把话收回去了。
老顾客来小店预订杂志,然后取走,或许是饭后散步的一项内容,或许是下班去旁边菜市场顺道而为,或许是对书店的一种念旧。这大概是一种习惯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也没有什么不妥,自然甚至有点舒坦、随意、放松,也无需创新改变,于是就一直这样继续着吧。
顺着杂志向上一抬头,看到最上方摆着一排盒式磁带。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孩子们还认识它吗?我想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些单卡、双卡录音机,那些带着透明盒子的磁带,磁带转动,飘出港台歌曲、流行音乐、父母长辈们听的戏曲、相声,还有校园里的英语练习声……时代感扑面而来、涌上心头。
目光转过了展台,一扭身,在铝合金窗户旁边有半边墙摆着CD唱片货架,大概门前音箱里发出的动感音乐就来自这些CD吧。CD唱片,对于音乐爱好者来说,这是不能被时代随意抛弃的。相信店里的这些磁带、CD唱片,都是为多年的老顾客准备的。
我又看了看墙壁上书架上的书,陈列的也算满满当当,但是一些书,已有陈年痕迹。我的书柜里一直缺一本余华的《活着》,可以经常拿出来翻看,也可以兼作收藏。我问店主:“有吗?”店主起身过来,把眼镜架在头顶上,眼睛贴着书架搜寻了一会儿,说道:“余华的书好像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现在来这里的都是老主顾,一般都是告诉我需要什么书,我再帮他们进。”
“好在房子是自己的,没有房租的压力,就这样干着吧。”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随意扒拉了几本书,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店主闲聊了几句,就走出了书店。大街上,阳光明亮,我眯上眼睛,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突然觉得刚才在书店里竟然极其安静,虽然店门敞着、音箱全开,但在书架的包围中,没有听到外面的一丝嘈杂。
沿着街,我慢慢地走着。突然想起一本书——《查令十字街84号》,一部美国作家海莲·汉芙的书信体小说,全球爱书人的经典。书中记述了美国纽约作家海莲与远在英国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书店之间长达二十年以书为缘、书信往来的动人故事。海莲是一位困顿潦倒的剧作家,她在广告上看到查令十字街84号专营绝版书,于是写信过去搜寻各种她需要的旧书,而书店经理弗兰克总是竭力满足她的要求。在一来一往的书信中,海莲与弗兰克及书店所有员工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英国物资匮乏的年代,海莲给员工们寄去火腿、鸡蛋、丝袜,员工们则给她写信同她聊自己的家庭生活,热情邀请她去英国。
海莲寄去生活用品,书店的员工感激不尽。海莲却说:“我给你们寄去的东西,你们一周就可以吃完,而你们给我寄的书,却是可以让我享用一生的。”
海莲让自己的朋友去英国时一定到书店去一趟,表示感谢,她说:“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
作为剧作家的海莲,在作品创作中都是海莲写他人,而在《查令十字街84号》里却是海莲写海莲。就像在舞台上,都是戏人演他人,而电影《霸王别姬》里却是戏人演戏人。
所以,我想写一写转角处的这家书店——让它成为我文中的主角,表达我多年的敬意。
过去的三十年,如果我曾经有某一点人生光泽,或许就是来自这家书店某一本书的折射——就如我小时候喜欢拿一面小镜子,晃动来太阳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