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妈一家子

2024年06月22日

潘云强

年少时,我曾多次去过二姨妈家。

二姨妈住在福山一个叫北侯旨沟的村庄,旁边还有一个村叫南侯旨沟。刚听村名,我还以为两个村有猴子。去的次数多了,才听说古时候有军队在这两个村子等候过皇帝的圣旨,故叫侯旨沟。当然,这也只是民间传说。随着时代变迁,北侯旨沟村名得以保留,南侯旨沟则改为南厚滋沟。这两个小山村美丽、祥和、安宁,村名都富有历史文化内涵。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在烟台的小学读书。放寒暑假时,二姨妈经常叫我去她家玩。去她家需要乘坐长途客车,南厚滋沟村位于308省道旁,车过福山东厅不久便到。穿过南厚滋沟村,脚步快的话,再走半个多小时便可到北侯旨沟。此时,早已接到信的二姨妈会来到村头迎接。村里人看到了,就会问一句:“哪里来的小客?”二姨妈笑盈盈地答道:“外甥儿,烟台来的。”

二姨妈大高个儿,大眼睛,鹅蛋脸,尽管人到中年,脸上擦的是从供销社打的只有几分钱一瓶的散装雪花膏,但仍掩不住她年轻时的俊俏。外出时,她常常围一个紫色或咖啡色的三角形围巾。我想,如果二姨妈生在现在,一定不逊色于时下所有的美丽女孩。

到家后,二姨妈将我安顿下。她开始在灶间忙活起来,用水瓢往八印大铁锅里哗哗添水。紧接着,鸡蛋敲击铁锅沿儿发出啪啪的声响传到我耳边。我知道,这是二姨妈在为我烧鸡蛋水。那年月,这差不多是胶东农村接待客人的最高礼节。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加了白糖的鸡蛋水便端到了我的面前。如果是春节,饭便是现成的,加了红枣的大饽饽,面是自己揉出来的,饽饽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原始麦香。年糕则是用苞米面和白面外加熟地瓜掺和在一起,用大锅蒸出来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孔,松软筋道,吃起来甜糯无比。如果是平常日子,按农村的习俗,一般是做手擀面,有拦住客人之寓意。二姨妈做的手擀面既细又筋道,特别是豇豆面,味道独特,令我至今难忘。

二姨夫个子矮小,五官长得也不算周正,下巴还有一个黑色胎记,上面有一簇黑毛,十分显眼。有时我想,二姨妈这么漂亮的人,当初怎么看中了他?二姨夫话不多,也不爱笑。刚接触时,我以为他端着,摆长辈的谱,但接触时间长了,却发现他很随和。他无论去哪儿总爱带着我。那时我头脑里装着无数个“为什么”。有一次,我和他一起上山收地瓜,我曾问过他:“为什么粮食长在地里?”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蠢,二姨夫吃惊地看着我,有些不解,寻思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粮食不长在地里,难道能长到水里、石头里、天上?”有一次,我们围着饭桌吃饭,当他听到二姨妈夸我学习不错、担任学校大队干部时,他放下饭碗,上下打量着我,笑眯眯地说:“有出息的孩子,好好学,将来爹妈能跟着你沾光。”

二姨夫大字不识一个,是个老实人。他不像农村有的人酗酒,二两“猫尿”进了肚就开始骂老婆、打孩子。他脾气好,从来没因为生活琐事和二姨妈拌过嘴。凡是二姨妈吩咐的事,他总“好好好、是是是”。也从来没见过他打骂孩子。他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干活从不藏奸耍滑。正因为如此,他是村子里公认的好人,这或许就是二姨妈以身相许这个小个子男人的原因吧。可就是这个好人,寿命却不长,只活到五十岁。我觉得二姨夫挺可怜的,他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去的最远的地方是福山县城,没有享什么福。他生病时,妈妈曾带我去看他。他瘦得皮包骨头,脸变成了黄裱纸(那种特别黄的烧纸)。本来话不多的他,突然多了起来,嘱咐这儿嘱咐那儿,也许是他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二姨妈有一儿一女。女儿乳名叫小花,那时也就四五岁,上身戴着一个白肚兜儿,头上扎着一个钻天锥。我去她家时,她总是“哥哥、哥哥”地叫,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边。二姨妈家有不少枣树和柿子树,都在村南小河滩上,她自告奋勇带我去,让我用木竿子打枣、爬树摘柿子。有一次,我和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去树林里解手。她知道了,悄悄地拉着我的衣襟,贴着耳朵说:“哥哥,别去,看人家尿尿,头上光长老白毛。”多少年以后,我对小花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的童年。长大后,她被一位异地的小伙子看中,不到二十岁就离开老家,到了另外一个城市。

二姨妈的儿子大名叫韩凤春,小名叫木子。他比我大五岁。木子个儿不高,人长得敦实。我去二姨妈家时,都是他陪我玩。农村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帮助大人干活,说是玩,实际不是上自留地菜园浇水施肥,就是帮二姨妈干些杂七杂八的零碎活。

木子哥少年老成,做事不张扬,从小便有着很强的解决问题的能力。我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

那时,人们生活都不宽裕。我家住在城里,购买东西都需要票证。二姨妈打算给我家一些苞米面、地瓜以及白菜、萝卜,但当时农村唯一的运输工具只有独轮车,东西没法往烟台送。当时烟台港务局建码头,天天有车到村子附近的山上拉石材。十六七岁的木子哥听说后,便去了那里,找到了一位领导,说明自己的来意。那位领导也好说话,第二天,让木子哥搭上了一辆去烟台的顺风车,东西也顺利地交到了我妈妈手里。

还有一件事。木子哥领着我们四五个人去野外采蛾(野蘑菇的俗称)。其中有个叫小宝的男孩,十四五岁的样子。路过一片甜瓜地时,他想弄个甜瓜给我这个烟台来的客人吃。他瞅着看瓜人在窝棚里躺着,便蹑手蹑脚溜进瓜地,摘了一个甜瓜。刚要向外走,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原来是看瓜人在窝棚外不易被人发觉的地方拴了一条狗,它听见了动静,立马狂吠起来。那位看瓜人五十多岁,身体很壮实,是个暴脾气。他赶过来,一把揪住小宝的衣领,把他像小鸡一样提溜起来,连连质问:“为什么偷瓜?”小宝也不懂事,竟嘟囔了一句:“不就是摘个瓜吗?怎么这么狗(小气的意思)。”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看瓜人,巴掌就要往上扇。木子哥一看,连忙冲上前去,站在他们中间,连连向看瓜人道歉。木子哥有个同学是这个村的,为缓和气氛,他故意向看瓜人打听同学的情况,谁知这一来,竟和看瓜人攀上了亲戚——尽管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场干戈很快化为玉帛。木子哥的气定神闲、遇乱不惊,着实让我对他高看一眼。他这种能力,在农村特别重要。

木子哥为人忠诚老实,不过,他既有文化,又有追求和理想。他工作勤恳努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被推选为村大队长兼村党支部副书记。他行事稳健,不疾不徐,为村子的建设和发展作出了贡献。如果说缺点的话,就是识有余、胆不足,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事业的发展。

木子哥在69岁那年因病去世。现在,二姨妈家除了小妹尚在,其他人都已过世。想一想,恍若一场长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