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0日
刘甲凡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就像《观刈麦》这首古诗里描画的那样,说话间,又到了一年麦收季,就想起了早些年拔麦子的往事。
那时候,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语:“女人愁坐月子,男人愁拔麦子”,指的是女人和男人最苦、最累的两件事。过去女人生孩子,由于受医疗条件的限制,都是在自家炕头上,找个乡间接生婆助产,根本没有安全保证,通常被喻为“到鬼门关走了一趟”。像我的三奶奶和四奶奶,都是在生孩子期间大出血去世的。农村人种庄稼,苦活、累活很多,为什么单单把拔麦子和女人坐月子相提并论,可想而知,那肯定有着非比寻常的艰辛。
1964年我14岁,麦收期间从雷神庙完小六年级毕业,第一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就是拔麦子,实打实地领教了一把“男人愁拔麦子”的滋味。
那时,麦收期间被称为“三夏”(夏收、夏种、夏管)会战,就是要把“三夏”当作一场战役来打。首先由公社组织召开万人誓师大会,口号喊得震天响:“是英雄是好汉,麦收战场比比看!”“脱掉几层皮,掉下十斤肉,麦收战役不落后!”“男女老少齐动员,打胜‘虎口夺粮’攻坚战!”为此,各个生产队都制定了严明的纪律,下达了战前动员令:麦收期间,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是能拿得上粑粑的都要参加收麦,任何人不准外出赶集或走亲访友,否则,既扣工分又罚口粮。
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两晌”。芒种过后,随着气温升高,漫山遍野绿油油的麦田,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片金色的麦浪,“三夏”会战随之就打响了。
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长大川叔就敲响了挂在村南头大槐树上的铁钟,寂静的山村立马沸腾起来了。随着家家户户“咣当、咣当”的开门声,参加拔麦子的人群呼呼隆隆地朝着预定的地段赶过去。
到了麦田地头,各个小队都划分好了作业地段,随之便一字排开。男劳力每人拔六垄,妇女劳力每人拔四垄,我们这些孩子每人拔两垄。随着小队长一声喊:“动手!”大伙齐刷刷地奋力向前了。那些小队长都是生产队里最强壮、最能干的棒劳力,通常被叫做“把头”。一会儿工夫,这些“把头”就把大伙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到了这个时候,其他人别无他法,只能拼命向前,谁也不想被别人落在后面太远,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
因为没有机械收割,我们村祖祖辈辈都是用手拔麦子,如果用镰刀割,麦茬子留在地里,就会给后期的播种和田间管理带来很多不便。再者,那时烧柴也紧缺,脱粒前用铡刀把麦根子铡下来,分到各家各户可以做烧柴。
拔麦子是个累腰、勒手、伤脚的营生,搭上手就要低着头弯着腰,前后脚分开站稳,一只手拢过一绺麦子,然后双手合力,使劲将其连根拔起。随即抬起一只脚,甩起麦子使劲地朝着脚上砸几下,麦根上的土就散落开来。飞扬的尘土落到脸上、身上,随即就被湿漉漉的汗水黏住了。半天的时间,除了牙齿是白的,脸上的肤色就和黑人差不多了。不少时候,麦根里还会夹杂着小石块,猛一下砸在脚上实在受不了,会让人痛得“嗷嗷”叫着一条腿蹦。每当这种时候,就会被大伙调侃是“猴儿吃辣椒了”。
拔麦子最让人草鸡的还是那些黏土地块,一旦遇到旱天,土地板结了,其坚硬程度就和篮球场差不多,拔麦子就要付出几倍的力气。像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握着一小绺麦子,铆足了劲儿,既呲牙又瞪眼,只听“吱”的一声,麦子没拔掉,倒是把手勒出了水泡。很快,水泡又变成了血泡。等血泡再勒破了,一使劲就钻心地痛,那种滋味实在没有合适的语言能表达出来。
村北那一片盐碱地也让我们很打怵。在改造成抬田之前,麦子总是和芦苇夹杂着生长。芦苇的根系发达,茎叶粗糙、硬实、锋利,被村里人戏称为“芦叶刀”。拔麦子时又不能把芦苇分离开,使劲小了拔不下来,使劲大了很容易把双手勒伤,活脱脱就像那几句顺口溜说得那样:“拔麦不去西大窑(一片地名),哪个不怕芦叶刀!”
当年还有一句俗语叫做“光着膀子锄地,穿着棉袄拔麦”。也就是说,不管天气多么炎热,拔麦子也要穿着长袖的衣裤,还要把袖口绑扎起来,否则身上就会被麦芒划出道道血痕,既痛又痒。记得有一年,在牟平一中读书的小姐姐参加拔麦子,16岁的女孩,长得细皮嫩肉,干活摸不着门道,胳膊很快就被麦芒划伤,过了两天还感染了,胳膊都肿起来了,既痛又痒,整宿睡不着觉。
“早晨四点半,地里两顿饭,干到傍晚看不见”,这几句顺口溜说的就是当年拔麦子的场景。一点也不是夸张,从天不亮干到太阳一人多高,家家户户都是“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把早饭送到地头上。吃完饭接着干一上午,中午饭还要在地头上吃。吃过中午饭,顾不得休息,又要撅起屁股干。一直干到天黑,才能欣喜地听到小队长“收工喽”的喊声。
我父亲的同事李大爷,他的三女儿是一个烟台下乡知青,被安排在牟平县玉林店公社孙格庄村。她到我家串门时,说起过第一次参加拔麦子的情景。那年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从来没干过一丁点农活,一双手细皮嫩肉。虽然妈妈提前为她缝了布手袋,可不到一个钟头,满手都鲜血淋漓了。到此时,“广阔天地献忠心,排除万难干革命”那些豪言壮语全都丢到脑后去了,她和另外两个小女孩根本顾不得脸面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成了村里人的一段笑料。
上小学六年级,我曾学过白居易的《观刈麦》这首诗。那时候只知道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吟诵所谓的韵律,到这时才明白,这首诗之所以能流传至今1200多年,是因为诗人把麦收场景描画得淋漓尽致、生动感人。
几十年过去了,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早已实现了机械化,种庄稼再也不需要像早年间那么辛苦,“男人愁拔麦子”已成了如烟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