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0日
迟焕东
奶奶的离去让我又回到了小村庄——龙口市七甲镇后迟家村。故乡曾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安放着我快乐而温馨的童年。一直觉得它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这次再见,竟觉得它是如此陌生。好像我与故乡,只剩下离别这一个主题了。
待在老屋的院子里,只觉得悲凉涌上心头,遂决定出去走走。对,去看看老头山吧!这个想法一跳出来,我马上有了劲头。于是带上两个孩子一起前往,仿佛要去探望一位久违的老友。
出门向西二三十米到“十字口”,转向南,是一条窄窄的乡村小路。路两旁的田野,完全不似童年时生机勃勃的模样,大多荒芜着,长满了杂草。老屋在村子的西南角,沿小路一直南行,约十分钟便到了老头山下。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老头山很高,爬起来有些吃力。但此时再看,觉得它甚至都不能叫山,不过是个低矮的小土丘罢了。两个孩子倒像是复归自然的小鸟一样,兴奋地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我指着山脚下的一片土地对孩子们说:“看,这里原来是老爷爷种的一片小果园。”说是果园,其实也就十几棵苹果树而已,用木篱笆围起来,树下种一些时令蔬菜。果园虽然小,但爷爷却把它当成宝贝,浇水、施肥、剪枝、打药、疏花、疏果,一样不落。秋季收获时,爷爷会在院子里开辟出一块地方,去河里推一车细沙,铺出一个长方形,再把苹果一个一个整齐地码成一垛,盖上两层牛皮纸。然后用沙子把牛皮纸的边仔细盖好,最后用茅草给苹果盖上一层厚厚的“被子”,这样苹果就可以过冬了。
至今我还记得,冬天时,外面天寒地冻,吃过晚饭,爷爷说:“去拿几个苹果吃吧。”我便像得了圣旨一样,冲进寒风中,小心翼翼地掀开牛皮纸,摸出几个既大又圆的苹果,三两步跨回屋里,屋里很快便弥漫了苹果的香气。苹果的品种叫“青香蕉”,成熟了也是绿色的,放久了微微发黄;刚摘的时候是脆甜的,放些日子就变成面甜。现在这个品种早已过时了,然而当年那种香甜让我久久难忘。
说话间,我们已经沿着崎岖的小路来到山顶了。“爸爸,这是什么?”女儿指着一片地里的农作物问我。“这是花生。”我微笑着回答。看她疑惑地歪着小脑袋,我拽起一簇花生的茎叶用力一拔,数十个乳白色的果实从泥土中滚落而出,似乎在争相“汇报”今年的收成。剥开一个果壳,里面是鲜嫩的粉色果实,送到孩子们的嘴里,他们都说从未吃过有甜甜汁水的花生,很好吃,带着泥土赋予它的香味。
山上有很多地荒着,这里成了我和孩子抓蚂蚱的天然场地。一边往前走,一边用脚扫着齐膝高的杂草,时不时会有绿色或棕色的蚂蚱自草丛中跃起,再一展翅,已在两三米开外了。这时,我会如离弦之箭快速射出,找准它的第一落点,迎着蚂蚱的头单手虚掌一扣,蚂蚱便在手心了。每当这时,女儿便会大声欢呼,对我不吝赞美之词。儿子则一边用脚扫身前的草,一边嘟囔:“快出来啊,我也要抓一个。”抓到的蚂蚱用狗尾巴草串成一串,让女儿提着,看着兄妹二人欢快的样子,我感觉儿时的故乡正在心底慢慢醒来。
老头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据说是有来历的。在很久以前,老头山上有一块圆形的巨石,从远处看,恰如一位佝偻着的老人戴着一顶草帽,故名老头山。可不知何时,那块巨石滚落了,只剩下佝偻的“老头”了。
六爷爷家的房子在村子的最南头,离老头山最近。那时爷爷常在晚饭后去六爷爷家玩,二人爬到平房顶上,一个拉胡琴,一个唱京戏,兴致勃勃。跟着凑热闹的我,偶尔也会瞥向不远处的老头山,茫茫夜色只把它勾勒出一个黑黢黢的轮廓,仿佛真有个老头在默默地注视着我。我的心底瞬间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怖,脑袋“嗡”的一声,赶紧转回头,不敢再看。
儿时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敢自己去老头山玩耍的,但若有三五好友结伴就不一样了。老头山的半山腰有两个洞穴,大概是战争年代的避难所,抑或是老百姓过去存放粮食的地点,但是在我们几个小伙伴看来,这就是天然的探险宝地。洞穴向里延伸,洞口处还可以站着进入,越往里走越低矮,空间也越狭小,光线也越暗。其实洞并不太深,但对我们来说,谁敢一直走到最深处便是大家公认的英雄了。我是绝对不敢的,一方面因为黑,另一方面,小时候爷爷给我讲过“皮子”(方言里对狐狸的称呼)的故事,说老“皮子”可以像人一样站立,从后面把前爪搭在人肩膀上,骗走小孩子。我怕那是一个“皮子”洞,从不敢往深处去。
山脚下是一条沙河,由西向东日夜流淌。沙河里全是乳白或洁白的沙子,粗的像黄豆粒大小,细的如小米一样。河水流过,清澈见底,偶尔可见体长10厘米左右的小梭鱼在水底游动,一听到人声,便如子弹一般“嗖”地射进河边的水草下。如果连续几天下大雨,沙河也会变成另外一副面孔。水涨到跟岸堤一样高,浑浊奔涌,仿佛要吞噬周围的一切。我更喜欢平静时的沙河,但汹涌的沙河竟在我梦里出现过一次,或许因为它带给我的震撼更大吧。
那时我们一帮半大孩子最大的冒险,就是从老头山伸向沙河的一个石头上跳下,落入河里软软的沙堆上。不知是哪个伙伴最先发明了这个游戏,最后竟演变成一个考验胆量的测试,如果同龄人中只有你不敢跳,是会被看不起的。我已经不记得曾做过怎样的心理挣扎了,总之我是勇敢者之一,那块石头上还风干着我儿时的“荣耀”。
如今,老头山已被风化得面目全非了,但它的样子仍留在我记忆的最深处,滋养着我的人生慢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