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6日
孙介法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有一根很长很长的扁担。我长大了才知道,这根扁担是老槐木的,很结实。经过几代人的汗水和油渍的浸润,它显得光润而厚实。这根扁担有七尺多长、三四指宽,从中间往两端渐窄渐细,靠近两头还各有一个小木疙瘩,这是一根挑扁担。两头的小木疙瘩是挡着绳索的。听父亲说,这根扁担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
旧社会,我家祖辈人口多而田地少,日子过得非常贫苦。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又赶上连年战争,灾荒不断,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光靠耕种那几亩薄地是无法维持一家人生活的。于是,父亲便开始学着做小本买卖。
他先是当“两响”,挑着担子走四乡。他只是卖些羊肚子手巾、洋袜子和针头线脑等日用品,后来挣了一点钱,又添了一点本儿,于是父亲就当了货郎,专门卖些粗布、小布等布匹。父亲就是用这根扁担挑着沉重的货物拉乡卖货。他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摇着货郎鼓,每天翻山越岭,不知要走多少远近大小的村庄。
然而在那战乱加灾荒的年代,什么买卖也挣不到钱。后来,父亲又学着烤火烧。烤火烧这买卖母亲能帮上忙,实指望两个人齐下手,能够多挣点钱。母亲是小脚女人,但是她很能干,不管是地里的农活还是家里的营生,她都做得干净利落。烤火烧的面粉都是先籴回小麦来,放到盆里,加上水淘洗干净,晾晒好,然后上磨推出面粉来,再发面烤火烧。磨面粉是很苦累的活,可是这活大都是母亲一个人来干。母亲推着那厚厚的、沉重的大石磨,经常是汗水溻透了衣衫。夏天实在太热了,母亲便叫我出去关上街门,索性脱下她溻透了的衣衫,光着膀子推磨。看着瘦弱的母亲推着那沉重的大石磨,一步步非常吃力地走着,脊梁上的汗水顺着脊背流淌着,我心疼得很,于是我就跑上前去,倒背着小手帮她拉。可惜我个子太矮,人又瘦弱,使出那点蚂蚱劲儿并帮不了多少忙。母亲说:“孩子,不用你啊,你太小了。”
我很不情愿地退出磨道,便走到大笸箩跟前,去替母亲罗面粉。其实罗面粉我也不会干,弄得满手满胳膊都是面。
下午,父亲拉乡或赶集回来了,就和母亲一块烤火烧。我家烤的是“杠子头”火烧,面硬,有劲道,烤出来的火烧个头儿大。揉面做火烧时需要拉开架势,使出浑身力气,才能揉出劲道的好面来。我家烤出来的火烧口感极好,有嚼头儿,还有香味。我父亲在面板上做火烧,我母亲就在鏊子上烤。炉火熊熊,鏊子烘烤得人不敢近前,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父亲和母亲汗流浃背。可是我的父母一炉一炉地一直烤到大半夜,两大筐火烧才能烤好。有时候,我闻到火烧那特有的香味,便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走到火烧筐子前,定定地瞅着那微黄而散发着香味的火烧。有时母亲瞅父亲不在跟前,便偷偷拣一个有点煳花儿的火烧,赶快塞到我手里,说走吧,去掰一半儿给你奶奶。
我奶奶那时得了“偏枯”,也就是现在说的脑血栓,已经不能下炕了。我赶紧来到套间里,使劲掰一大块火烧塞到奶奶手里后,自己就赶快躲到一边去吃。这时候,我看见父亲用他那根扁担挑着满满两筐火烧,大清早就拉四乡叫卖去了。
那时候家家穷得叮当响,很少有人吃得起火烧,有买的也只是买个仨俩的给孩子解解馋儿。父亲挑着两筐火烧,不知要走多少崎岖坎坷的山路,不知要流多少汗水,不知要串多少大街小巷,卖到半过晌回来,还常常剩下大半筐。
卖火烧也挣不到钱,父亲又学着做豆腐。做豆腐更是苦累买卖。首先是“拉碴子”,也就是把籴来家的黄豆粒子用簸箕扇簸干净,然后上大石磨上磨碎,再用簸箕扇出豆皮儿来,只剩下那黄灿灿的豆碴子,再倒进大盆里用水泡。当豆碴子吃足了水以后,再上水磨上磨。母亲弓着身子,吃力地推着大石磨,那黄灿灿的豆浆便顺着石磨缓缓地流淌下来——这活也大都是母亲一个人干。因为上午父亲挑着担子出去拉乡卖豆腐,母亲在家就得做好这些筹备工作。等下午父亲拉乡回来,两人再一起做豆腐。
做豆腐的工艺也很复杂。先是把豆汁舀进大锅里,烧火熬到一定的火候,然后用一个特制的圆形平底有木柄的家什来挤压——这是父亲干的活。父亲在锅台上站着,双手握着那家什的木柄,很卖力气才能挤净豆汁,剩出豆渣来。然后将豆汁加热到一定的火候,便一瓢一瓢舀进瓮里。父亲一边用那特制的长柄木勺慢慢地、轻轻地上下搅拌,一边加上适当的石膏和卤水,瓮里的豆汁便成了颗粒状,这就是所说的卤水攒豆腐。再经过好几道工序,最后才做成又白又嫩的大豆腐。
第二天清晨,父亲就用扁担挑着豆腐去拉乡。父亲肩上挑着豆腐担子,还得腾出两手敲着豆腐梆子。大老远听到这清脆的梆子声,人们便知道卖豆腐的来了。卖豆腐当然不是我父亲一个人的独份买卖,到秋后地了场光时,许多农民都想做豆腐挣俩钱儿。用现今的话说,那时候做豆腐,竞争对手也不少,这买卖也是不好做的。
父亲挑着豆腐担子,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在凛冽的寒风里,父亲两手无休止地敲着他那个已经敲得有了凹陷的豆腐梆子,满心希望有人走出家门招呼他:“哎,卖豆腐的,俺割点豆腐!”然而很少有人走出家门招呼他。父亲每一天都在希望和失望中,挑着沉重的豆腐担子坚持不懈地奔走着。可是一担豆腐常常卖到过了晌还没卖完,父亲不得不往一些老主顾家里送。一向严肃的父亲,提溜着几块豆腐的笸箩子,走进人家大门时,便笑容可掬地说些好话,让人家照顾一下,无论如何把这几斤豆腐留下。父亲肩上虽然挑着好吃的豆腐,但是他却常常饥肠辘辘地挑着担子转回家来。
父亲成年累月地用他这根扁担,挑着沉重的货物,也挑着养活一家七八口的责任,还挑着一家老小沉重的日子。父亲的双肩虽然被扁担磨起了厚厚的肉疙瘩,但他的腰背却没有被压弯……父亲很像他那根扁担——站着是一根,躺下是一条!
后来父亲老了,腰也弯了。他再也挑不动东西了。于是,他就把这根扁担交到了我二哥手里。我二哥接过了这根扁担,那时候已经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在生产队里干活,二哥就是用这根扁担,挑过土粪,挑过地瓜,挑过花生,还挑过高粱穗子和豆秸……二哥还用这根扁担,去东山里头挑过松柴,去虎头崖海滩上挑过蛏子、蛤蜊和海蛎子……
随着社会的发展,父亲这根扁担早已被淘汰了。这根扁担早已被我珍藏在一间闲屋里。有时候看看它,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的艰难困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