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蔷薇

2024年06月16日

林其兴

蔷薇是最普通不过的花了。人们广泛培育种植它,作为装点美化环境的植物,至少有数千年的历史。

我与蔷薇之缘,始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父亲种花时。

我是“七零后”,童年的时候,只见过一两次蔷薇,那是跟着父亲偶到城里,在深巷老宅里穿梭的时候,好像匆匆瞥到过,一簇两簇,孤零零地躲在路边、墙角。那时,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的花,只是觉得冷不丁出现几处盛开的花,那一地便忽然有了些活泼,煞是好看。童年时代,吃饱穿暖尚成问题,记忆中的颜色并不丰富,即便是城里的景象,常见的也是单调、同质和统一格式。那个时期,蔷薇于我,只是若湖面上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一样,一圈圈荡漾开去,一会儿便消逝无踪。

上世纪80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大家忙于生活的改善,没有多少人有闲心思去做种花养草的营生。在农村,院子里抑或是房前屋后,若是有几处闲置的泥土角落,倒不如养鸡养鸭、种上瓜果蔬菜来得实惠,譬如种一畦豆角、栽上一架葡萄。

几年后,家里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父亲在离家十多公里的铅锌矿上班已经十几年,是正式的工人。那年头,村子里虽然也零零星星开始出现“万元户”,但工人依然是令人羡慕的职业。“不用说那城里,就是矿上,也是人多物丰,有楼房、汽车、彻夜通亮的电灯。傍晚下班后,还可以和家人一起去马路上散散步、逛逛市场,或去看场电影,去运动场上打打篮球……”父亲总是这样给我描述当时城里和乡下生活的不一样,鼓励我好好读书,“跃出龙门”。他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经常不厌其烦地念叨:“莫不信啊,等我有时间带你出去看看,夏天有冰棍,冬天有烤馍,管够吃;好好读书,将来我和你妈老了,就跟你们到城里享享福。”

1987年,父亲忽然开始种花,蔷薇从此走进了我家。

父亲应该是一个在心里一直藏着繁花的人,只是生在那个时代,那些心中的花经常无法盛开。他年轻时长相很是清秀帅气,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我记得家中墙上相框里曾挂着一两张他十八九岁时的相片,都是黑白的,他胸前别着一枚像章,手持一个小本本,静静地立在一张高几的旁边;身后是一块或纯色、或有几处风景画的幕布,整个人气宇轩昂。父亲身上独有一种气质,干净、纯粹而朴实。因家庭的原因,他读书不多,但从不放松对知识的追求,尤其对我要求甚严。

父亲喜欢花。也许他是在城里的公园常见过,想种在家里让平日里矿上、田里紧张单调的“两点一线”的奔波能稍稍停驻一下,有一点别样的颜色;也许他也想让母亲和我,还有更小的弟弟更直观感受到辛勤劳作后生活中美的喜悦……父亲在南院靠墙根的地方辟出窄窄的一溜闲处,栽种下几株不知他从哪里带回来的蔷薇幼苗。

那时我尚在读初中,住校,只知道某天他说要种花,后面便不去关注了。有一天回去,发现墙根的蔷薇花苗长得很慢,我甚至怀疑它是否能成活。到了第二年,它开始慢慢长高,多了数条分杈。第三年,就有点要牵藤爬墙的迹象了,父亲于是在墙上钉上几处小木钉,绑上几根废旧铁丝。再记不清多少日后我回家,发现墙根处冒出了几个花骨朵。我仍对它没有太多的兴趣。再一年,我已经开始读高中,某日回去,应该是春夏之交,门口的墙上便顺着铁丝爬上了数朵蔷薇花,不是很多,却也清秀绮丽,还飘着淡淡的幽香。

这之后,花愈来愈多,两三年的时间里,便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一发不可收拾了。不知不觉间,蔷薇簇簇拥拥,占领了半面院墙。“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每逢花开时节,早早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大片粉红色,如同笑呵呵的孩子的脸。不用到跟前,远远就能闻到浓郁的花香,一如《红楼梦》里描述的自远处便能听到的凤姐的笑声,只是这里非“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是“未见其花先闻其香”了。我家门口正临村子的一条主要的胡同,这一架蔷薇年年都是胡同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羡煞周围的邻居。他们纷纷过来讨要枝条扦插,只是多数没长出我家蔷薇的模样。

花开本无声,花落亦无语。父亲常常在花前驻足,乐呵呵地这儿浇一浇水,那儿修一修枝、施一施肥,再仔细地做各种院墙加固、花枝捆绑等活儿。不知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过去几年来他对蔷薇曾有过多少用心的陪伴和期待。父亲,以及他那一代的村子里的男人们,最美的青春很多都是在无休止的体力劳动中度过的,“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或许他当时也略略有此心境?他累的时候,就暂时躲进这个小小的空间,和他的这些老朋友们说一说话、唠一唠嗑,憧憬一下未来,想来也挺美。

五六年的时光,蔷薇已成气候。我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弟弟读了高中,家里承包的果园的收成也是一年胜过一年。父亲把每日上下班骑的“大金鹿”自行车换成了嘉陵摩托车,家里又换上了彩电、装上了电话座机……有前些年父亲描述过的城里的感觉了。父亲早已不再是年少时那个温文俊秀的后生了,人到中年,他的手掌变得粗大,腰杆更加挺直,肩膀宽阔而厚实,紫铜脸色,剑眉星目,话音非常洪亮。唯一没变的,是他多年来对我和弟弟一直的嘱咐:“好好读书,书中的花比咱家的花更好呢”。多年以来,他从少年起就一直暗藏在心底的那份花种,应该也如这家中的蔷薇一样葳蕤盛开了吧。

此后十几年,这架蔷薇一直陪伴着我们全家。我和弟弟都成家立业,父亲也从矿上退休了。生活宽裕了,他又在院子里养了许多盆花,大小种类不一,也有一些是专为挂果的。父亲仔细侍弄着,一旦长好成熟后,就亲自摘下来,给回家的子孙们尝个新鲜,诸如桔子、无花果等。桔子也有短短几天的花期,白色的花瓣香气很浓,像栀子、苦楝花的气味,满院生香;果实酸酸甜甜,刚摘下树的味道确实好吃。

直到有一年,院墙附近要重新规划改造,蔷薇花的旺期也慢慢过去,而且花株繁殖得太高太密,甚至危及门楼的安全,父亲和母亲商量后,将它伐掉了。没有了蔷薇的门口一下子敞亮了许多,只是很长时间里,我们都觉得像一位相伴多年的老朋友忽然离去了似的,甚是不舍,全家为此唏嘘叹息了很久。

后来许多年里,我生活中并未与蔷薇有过其它交集,直到我也步入中年。

那段时光连续数年,我在工作和生活方面都遇到不少的困阻,步履蹒跚,窘相连连,一度犹一叶孤舟在大海中漂泊,没了方向,举目茫然,疲惫憔悴。父亲察觉到了,跟我促膝长谈:“不要让怨气填满你的胸膛,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移一移你的心,自己走出来就好了。”也许是与父亲有相似的心路,我再一次与蔷薇结了缘分。

从家里到新单位的路途中要经过七八公里的山路。刚过去的第二年春天,有一日,我忽然惊奇地发现路两边的山脚护坡处栽种了一片片蔷薇。冬天时节它枝叶枯萎,浑身沾满了泥土,蛰伏在路边不被人注意;回春后,一夜东风,它一日活跃一日,叶子争相挤眉弄眼,要破尘而出。果真是蔷薇,而且是十几里相连的一大片!我忽然像找到了归宿似的,从此每天驾车关注它的长势。四月末五月初,先是一朵、两朵,一簇、两簇地从骨朵群中窜出来,于路边一段一段点缀着;到五月中旬的时候,它一日多似一日,再几天,便忽然一下子成为“梨花千树雪,杨柳万条烟”的场景了。黄的、红的、粉的、白的,连成一片,蜿蜒钻向山里,又从山中喷薄而出,粉彩般伸向远方。尤其是在清晨,稍稍有些雾气的时候,那些蔷薇便如同从童话世界中飘然而至,微风轻摇,点点露珠晶莹剔透,轻滚在花瓣之上,宛如天上飘落的音符,在欢快跳动。你身处其间,只感到身边有气缭绕升腾,有香沁人心脾,有清爽和透亮直至五脏六腑。

我常常停下车来,随意找一处角落,静静坐上几分钟,独享这一份清静和美好。我在书中读到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读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等,就多少明白,天地间山河大地尚属微尘,何况我等尘中之尘?天下本无心外之物,何思何虑?

这些道理不是一日所得,而是渐行渐悟而来。那几年里,凡是花开,我早晚驾车穿行其间,一边听着蒋勋的《细解红楼梦》,一边与这一路的蔷薇窃窃私语。蔷薇可以说话的,它的世界是热烈的纯粹,琉璃一般清透而光芒璀璨。我见它从来不需要什么肥沃的土壤,也不必日日精心找人照料,只要是有些空间,有些阳光和水分,就会开得那么奔放肆意,多年一日,从未怨过,也从未把盎然生机丢却过,何等旷达洒脱!

我慢慢便悟到父亲当年的心境。他本是一清秀后生,本也有自己的热爱、自己的远方,却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改变了模样。后来他种蔷薇,精心照料,那一刻是不是也把自己融进了蔷薇花语?那心啊,也需要有短暂而安静地寄放?时代把他的脚步固定在这几十公里的颠簸之间,他就在院墙外种花,种出一片心的远方。

蔷薇现在不稀奇了,路边、单位、私宅……处处皆是。社会发展了,生活条件好了,人居环境也越来越美,蔷薇更是找到了它生长的春天。无论我何时何地见到它,都会自心底不由自主萌生一股温暖:“嗨,老朋友,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