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英

前些日子，我回到旧居整理图书，发现了一本熟悉的小册子——《怎样写散文》。看到扉页上的签名和日期，我顿时泪流满面。那是我三叔的书，1957年9月，河北文学创作中心奖励给他时，他还是个不满20岁的文学青年。后来，三叔将这本书送给了我。

三叔是父亲最小的弟弟，因此我总习惯叫他小叔。他比我大十六岁，曾在铁路上工作过，后因爷爷奶奶患病急需有人照顾，才辞职回到故乡苍山村务农，从此再没走出大山。他以耕种养殖为生，兼任生产队会计。虽然三叔是一介农夫，却是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人，是他在我懵懂迷茫的人生路上，点燃了一盏明灯。

小时候，我跟三叔关系最好，甚至超过了父母。我犯了错误，父母会毫不客气地责打我，而三叔只是笑眯眯地说一句：“小傻瓜，犯错了吧？”

三叔从小生得浓眉大眼、聪明伶俐。看见爷爷去井台上挑水，他会忽闪着大眼睛说：“爹，等我长大了替你挑水。”看见爷爷咳嗽，就说：“爹，等我长大了给你治病。”上学后，三叔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在槐树庄小学小有名气，周围的乡亲们都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苍山村有一条小河，将村子分为东西两半。小河清澈见底，沙滩干净柔软，水中有小鱼小虾。两岸农田肥沃，阡陌纵横；山坡上植被丰茂，郁郁葱葱。

三叔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山村里。在乡亲们的夸赞中，他顺利考上了中学，且学习成绩优异。毕业后，他自愿到祖国的北部边疆参加建设，当了一名火车站会计。当单位正准备选送三叔到北京学习深造时，突然家里出了事。爷爷上山砍柴，从树上掉下来，摔成重伤；奶奶受到惊吓，又得了伤寒。当时，父亲已拖家带口，没法回家照顾爷爷奶奶，二叔在外地教书，三叔只得含泪辞职，回到苍山村务农。与此同时，我也随三叔一同回到了苍山村，说是为陪伴爷爷奶奶，其实有一半原因是父母孩子多，照顾不过来，让三叔照顾我的生活。

我来到爷爷奶奶身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成了爷爷奶奶的开心果。可是，对于三叔来说，却增加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在照顾爷爷奶奶和干农活之余，还要陪我玩耍，对我进行启蒙教育。

三叔非但没有嫌我麻烦，而且打心底里喜欢我，一边陪伴我成长，一边承担起教育我的责任。我最喜欢三叔收藏的那些精美的连环画，有时候看不懂，便缠着三叔给我讲书上的故事。每次他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有求必应。

有一天，三叔领来一位漂亮的“姑姑”，他们两个躲在屋子里讲故事。那屋子是三叔的卧室，平时不让我进去，“姑姑”送给他的漂亮蒲扇就放在那屋炕头上。我悄悄用手指蘸点儿口水，将窗户纸捅破一个口子，偷听“姑姑”和三叔在说些什么。原来，三叔正将自己写的故事读给“姑姑”听。三叔一边读，“姑姑”一边掉眼泪。我知道那个故事是三叔写的，厚厚的一大摞，具体什么情节，我已经记不清了，但“给别人读自己写的故事”这一场景仍历历在目。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那些书上的故事、美丽动人的传说，原来都是普通得像三叔这样的人写的。他写得多好啊，可以感动得美丽的“姑姑”掉眼泪。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三叔和“姑姑”都做着文学梦。三叔潜移默化地对我进行了文学的启蒙，把一颗梦想的种子深深埋在了我的心田。

后来，我上了学，读到三年级，有了作文课，才明确了自己的梦想，懵懂中经常将三叔讲的故事穿插在我的作文中，屡次得到老师的好评。暑假，我回苍山村看望奶奶和三叔，那时爷爷已去世。三叔性格宽厚，奶奶喜欢唠叨，可三叔总是一声不吭，默默听着。

我把自己写的一篇作文给三叔看，内容是儿童节在老虎山玩“抓特务”的游戏，详细描述了游戏全过程，却没有写为什么玩这游戏，结尾处也很是唐突。三叔说：“这篇作文写得不错，是用心画了一条龙，只可惜这条龙没有眼睛，现在需要‘画龙点睛’。一篇作文只有故事情节，没有那么几句话提炼并点明主题，文章就没有灵魂。”后来，三叔给我修改了开头和结尾。开学以后，这篇作文果然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并拿到了班上点评。我才明白，三叔是写作的高手，他的指点教会我写作文的诀窍。也就在那天，三叔将珍藏多年的《怎样写散文》这本小册子送给了我。

1969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在家里正帮母亲洗衣服，突然，一辆邮局的摩托车停在家门前。邮递员高呼：“张赐达（父亲的名字），电报！”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不知道老家出了什么事。原来竟是三叔去世的电报。后来据乡亲们说，前一天中午，村里有个男孩子到水库边玩耍，失足掉进水里，三叔正好由此经过，二话没说，跳入水库将其救起。可能是天气太热，三叔干活累出一身汗，突然跳进凉水里，激坏了肺部，也可能是三叔的心脏出了问题，当天晚上在记账过程中，他突然犯病去世了……

接到电报后，由于没钱买多余的车票，父亲决定一个人回去处理三叔的后事。我没有机会见三叔最后一面，这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

此刻，面对家里一面墙的书籍，手捧三叔给我的《怎样写散文》，心潮澎湃。书籍是通往理想彼岸的船，读书成就了三叔谦和、进取、仁孝、坚韧不拔的性格和品质，也成就了被三叔带上文学道路的我。

我要感谢书籍带给我的精神力量，更要感谢三叔对我的启蒙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