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5日
王靖
我已是当爷爷的人了,仍常常想起我最爱的父亲。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打了一辈子的铁,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铁匠。他曾经是工人,后来又成了农民。他勤劳善良,文化水平不高,人缘很好。
父亲17岁就跟师傅学打铁,出徒后,因为技术过硬,被招远县(今招远市)机械厂招入,成了一名正式职工。父亲进厂后苦练技术,厂里新上了一台气锤,他琢磨几天,就能熟练掌握其使用技术,成为厂里唯一一个能熟练使用气锤的人。过了不长时间,父亲成了师傅,也荣获了厂先进工作者称号。厂里动员去云南支边,父亲第一个报名,去西南边陲支边三年。在支边期间,他的工作得到当地领导和同事的一致好评,当地领导极力挽留他,可厂领导不同意,父亲也难离故土,便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原单位。
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农村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兴修水利,学大寨整地。农具的维修需要铁匠,铁匠成了稀缺人才。俺村是个500多户的大村,有大片的山地、农田、果园,农民生产离不开铁制农具,村里决定建个烘炉,于是村支书三番五次去城里,请父亲回村。父亲周末休班,村支书就到我们家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恳求父亲回来。那时候能在城里有个正式工作,是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在县城的厂子里,父亲是工人,回到农村就是农民。经不住村支书的软磨硬泡,也被村支书的真诚所打动,父亲同意回村里了。他带着两个助手,在村里建起了烘炉,为村里人打造镐、镢头等农具,算是为农业建设做点贡献。两年后,父亲想要再回县城机械厂,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彻底留在了村里,成了一个农民。
父亲是个特别勤劳、特别能吃苦的人。父亲的手很有力,有着很厚很硬的老茧。都知道铁匠是重体力活,最苦最累,可他一天到晚闲不住,种地、种菜、打铁、做鞭炮(俺村有个鞭炮厂,家家户户加工鞭炮)……
1974年,父亲去东北吉林的四姨夫那里看病,看到那里的煤矿需要打铁的,挣的钱比家里多了很多倍。为了家里四个孩子,父亲便在舒兰煤矿打了一年的铁。那时候是不允许在外面打工的,村里几次下通牒,父亲不得已从东北回来了。东北的木材很便宜,但一是不让带,二是运输难。父亲便在东北用厚厚的板材,做了四个大大的箱子,以托运行李的理由运了回来,后来用这些木材打了家具。父亲兄弟五个分家时,我们一家六口抓阄分了两间半房子,外加一个西厢房。小时候,我们兄弟妹妹和父母一家六口挤在一铺土炕上。
那些年我们兄妹都小,一家人的生活来源就靠父母干活挣工分,到年底,家里总是属于欠款户。直到我初中毕业那年,家里在年底开了足足63元,从此告别了欠款的历史。也是靠着父亲母亲的勤劳持家,先后为我们兄弟三个盖了三栋大瓦房。
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村里人谁有困难他都会给予帮助,有时会无偿地给人家打家什、维修农具。都说铁匠的家什特好使,所以经常有人去家里借个镐、借个镢头的,有的借了就不还了,父亲也从不向人家要。那个年代,帮工都不要工钱,凭着父亲的手艺,干活又好,村里谁家盖房子都愿意让父亲去帮工,父亲从不推辞。同样,我家里盖房子,人家也都自觉地来帮工。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父亲在云南支边期间发了两双解放胶鞋,自己没舍得穿,想带回家给弟弟。在回家的车上,他看到一个外乡人赤着脚,脚上还流着血,忙把一双不舍得穿的胶鞋送给了对方。有一年,厂子里有位工人发生意外,送医院抢救,需要献血,父亲毫不犹豫地参加了验血。几个参加验血的只有父亲的血型相配,那次献了多少血,父亲也不知道。
父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经常给我们子女讲做人做事的道理。他说打铁的程序和做人一样,经过精准选材、加热锻打、调整定型、淬火冷却、精心打磨等程序才能成材成器。他给我们讲“岳母刺字”,讲孝顺的故事,讲“打铁先要自身硬”的道理。父亲又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小时候我们调皮捣蛋惹了祸,他都会严厉斥责。记得有一次,我把生产队的马车轮胎的气给放了,还到人家菜园偷西红柿,父亲知道后,给我一顿严厉的惩罚教育。
父爱如山,父亲对子女是无私的爱。我考上高中,学校离家远,父亲求人买了辆二手的金鹿自行车(那个年代买自行车需要票)。很多同学都步行上学,看到我骑着大金鹿,很是羡慕。那年我高考落榜,心里很沮丧,父亲没有一句责备我的话,在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还要读书、家里条件不是很好的情况下,仍让我继续复读考大学。我想当兵,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考大学是我唯一的出路,为此我和父亲几天不说话。突然有一天,村民兵连长通知我参加体检,原来父亲还是偷偷去给我报了名。
几番周折,我如愿当了兵。离家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父亲几乎和我谈了一夜,千叮咛万嘱咐我到部队要好好干。当兵第一年春节,弟弟给我的信中说,村里组织人敲锣打鼓去家里送年货、贴对联,挂“光荣人家”的牌子,父亲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后来我在部队考上军校,提了干,父亲很自豪,脸上挂满了笑容。
记得有一年我放寒假回家期间,去战友家里玩。吃完晚饭已是很晚了,战友和他的父母极力挽留我住一晚。那时候也没有电话,我怕父母担心,就坚决要回去。可由于天太黑,加上路不熟悉,我走错了路,走到一个村里,见人家亮着灯,便敲门打听路怎么走。直到夜里11点多,我才骑车走到村头,看见父亲焦急地坐在路边,他已经在寒冷的夜晚等我两个多小时了。我不禁鼻子一酸。
父亲已离开我们20多年了,他为人处世之道、他的勤劳、他的善良、他的包容影响了我的一生。虽然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在我的心目中,这平凡中却是蕴含着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