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5日
沨袅袅
在父亲离开的那一天,我和村庄再次有了交集。
那栋矗立在公路旁曾让村民们艳羡不已的房子,正从遥远的记忆中醒来。从公路的方向一眼望去,可见一块块有序垒砌的方形大石头闪着青白色的光,那是高高隆起的地基。地基上方是一面大大的照壁,照壁上贴着当时流行的马赛克拼成的“松鹤延年图”。如今仙鹤的翅膀已然丢失,青松也在岁月的风尘中失去了翠绿,我的父亲也驾鹤西去。有些破碎的台阶依旧可看出当年的气象,台阶上方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上的油漆斑斑驳驳。门两旁那副用瓷砖拼成的对联,早已松松垮垮,硌得人眼睛生疼。青灰色的水泥院子里,有一个装饰着蓝白马赛克的弧形花坛,一丛丛红色的月季野蛮地生长着,仿佛要蹿到天上去。院子的台阶上方是一个连廊,连廊正中客厅的两扇铝合金门大开,仿佛一个被缚住双手的巨人无力地张着大大的嘴巴。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向那扇门,把父亲那张大大的黑白照片,轻轻地放在一张快褪尽朱红色的矮小长桌上,然后跪在一旁……我穿着临时赶制出来的简陋粗布白衣,头戴一顶由白色粗布简单缝制的漏斗形帽子,拿着玉米秸秆做成的孝棒——孝棒很轻很轻,也许这就是灵魂的重量吧。按村里的习俗,下葬当天不允许女人到坟场,于是我跟在抬棺的人群后面,拖着那根轻得一阵微风便可吹起来的孝棒,走上了房前由父亲捐资修建的那条路。这条路让我想起了客厅墙上悬挂的牌匾,父亲告诉我匾上的画和字出自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之手,而牌匾则是村干部亲自送到家里的。说这些话时,父亲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办完了父亲的葬礼,我同母亲返回城里,空荡荡的大房子,少了父亲微胖的身影。父亲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我们去了,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一声告别。从那天开始,每年我都陪着母亲到父亲的坟前祭奠。日子像村头的那条小河一样哗哗地流走了,我也从青葱少女变成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一切,我想父亲都是看得见的。
叶落归根,父亲应该愿意回到生他养他的村庄,那里有他艰难的童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和功成名就的中年。频繁的往返,让我开始重新打量这个村庄,一些儿时的记忆和现实开始交叠,我同村庄由陌生重新变得亲密起来。
几年间,一条宽阔笔挺的高速公路绕过村庄,原本那条穿村而过、车马喧嚣的国道被打入了冷宫,变成了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村中路。一座铁质红漆的高大门楼上,村庄的名字在灿烂的阳光下被烫上了气派的金边。被阳光晒得黝黑的村民,脸上闪着健康的光泽,堆叠的皱纹和残缺的牙齿彰显着浓烈的热情;头发斑白的汉子们在靠近马路的商店门口,互相递着香烟,用淳朴的方言谈论着;新建的广场上孩子追逐打闹着,被夜雨濯过的健身器材坠着还未来得及逃走的雨……
在袅袅的炊烟和清晨的薄雾中,村庄缓缓醒来,一条老狗在废弃的国道上撒着欢奔跑。一只出壳不久的小鸭子跌跌撞撞地横穿马路,老狗来了个急刹车,然后疑惑地看一眼小鸭子摇摇摆摆的背影。蜜蜂忙碌地穿梭在一片片洁白的苹果花中,树下新翻的土地里冒出一丛丛茂密的韭菜苗。不远处一排排整齐的塑料薄膜覆盖着晶莹的水珠,花生娃娃正探出一个个绿油油的大脑袋仰望着微亮的天空。风吹过远处金黄的麦田,荡起一层层迷人的浪花。
在灯火阑珊和漫天繁星中,村庄慢慢睡去。不肯睡觉的孩子拉着光膀子的父亲并排躺在屋顶的平台上,指着天上的星星追问牛郎织女的结局;坐在摇椅上的奶奶挥动着手中的芭蕉扇,驱逐叮在小女童粉嘟嘟胖脸上的蚊子,小女童在梦中咯咯地笑起来……
我相信每一个村庄都在孜孜不倦地书写着自己的故事,每一位从村庄里走出去的人都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家乡。无论你走到哪里,每个人最深的根都藏在村头那棵历经岁月沧桑的老槐树下,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都有一棵迎风起舞的红枣树。村庄的味道是酸甜的黄杏、是嚼在嘴里的新麦、是炉灶下煨熟的地瓜、是摆在炕头上脆生生的苹果……
故乡是父亲曾经的家和最后的归宿,在这样一个静谧深沉的夜里,我执笔纪念去世的父亲和依然活着的村庄,还有许多数不清的爱和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