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绿色的回忆

2024年06月13日

潘云强

我当兵的第二年,即1969年的一天,突然接到一封女孩的来信。信第一句话是:亲爱的小叔。

家中只我一个男孩,何来侄女?开始我的确有点蒙,看下去,方才知道这是在大连的堂哥女儿的来信。尽管她之前从未与我见过面,也未曾有过任何只言片语的书信交流,但初中毕业的她信写得却直截了当:她要上山下乡了,喜欢草绿色的军装,她班女生都有,让我这个当兵的小叔也给弄一套。

那时,战士的服装无论单衣或罩衣,每年只有一套。我刚当兵第二年,有两套单衣、两套罩衣,平日在身上换洗着穿,根本没有多余的衣服。她的这封看似平常的信,却切切实实“将了我一军”。怎么办?给她吗?那我就没有衣服穿了。拒绝她吗?小姑娘家家的,开一次口不容易,如果如此处理,不但显得我无能,也有失我这个“年龄不大在辈上”小叔的尊严。可我毕竟才蜕了“新兵蛋子”皮。那些天,我像中了邪似的,满脑子都是这档子事,也迟迟无法给她复信。

正在此时,所长说王副参谋长家的收音机坏了,让我去看一下。那时还没有半导体,收音机清一色都是电子管的。我发现是一个管子坏了,换一个便好了。王副参谋长是烟台人,乡音很重,又瘦又矮的他,还是个健谈、和蔼可亲的老头儿。我依仗着与他是老乡,便鼓起勇气,将此事告诉了他。那时,部队的枪械要定期保养,而擦拭枪炮的布都是收缴上来的官兵们穿旧的衣服。有的人仔细,特别是机关人员,他们交的以旧换新的衣服有的还挺新。接下来,剧情发展出奇地顺利,王副参谋长让师后勤部给我找了一套七八成新的旧衣服。我像得到了宝贝,生怕耽误了,第二天便将那套军服寄了出去,身上也如同搬走了一块大石头,顿时轻松起来。

军被也是草绿色的。不同地域的兵叫法亦不同,山东兵通常叫棉被,北京叫被窝,湖南则称盖物。说老实话,在朔风怒吼的冬夜,特别在没有暖气、有时连煤炉子也没有的屋子里,加上士兵们频繁如厕、上下岗,外出里进,导致屋子透风撒气,只有一层薄薄棉花的军被御寒能力很差。

军被还有培养官兵内务纪律的作用。部队的被子可不是每天早上一掀就得了,而是要整整齐齐地叠好,而且要叠得有棱有角,像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可不要小看这种形式,这对军人素质的养成很重要,是一个普通青年迅速转变成合格军人必需的一课。

军被也能增强官兵的战备观念。紧急集合时,除了枪,军被就是战士的行囊。被子要用背包带捆起来,背到双肩上。连里有个猪倌叫张传泉,以前每次紧急集合,他都拖连队后腿。小伙子心气高,不服输,空闲时就猛练打背包技术,后来在多次紧急集合中夺得第一名。

军被还可以当座椅与板凳。据说这一传统在红军成立之初就有了。那时,无论我们在哪里驻防,也无论五冬六夏,只要开会,包括每月看一场电影,为适应战时需求,一般都不去礼堂,大多在操场进行。而官兵们坐的正是背包,这也是部队的一道独特景观。

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上世纪70年代,部队在孟良崮拉练期间,听原济南军区中将副司令杨国夫给我们作孟良崮战役报告。那天,我们先登上崮顶,听讲解员介绍了昔日战场的概况。由于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山崮,包括草木及树枝上都落满了雪,天地一片肃杀之气。听报告的官兵来自不同番号的部队有上万人之多,大家将军被折叠好的背包整齐地放在山脚下那些尚未消融的残雪之上,静静地坐着。杨副司令曾参加过莱芜、孟良崮、济南等战役,身经百战,战功卓著。他用亲身经历对当年的战役进行了回顾与总结。他的话通过扩音器,与掠过高山峡谷、吹得松枝呜咽作响的山风混合在一起,高亢而又壮怀激烈。

我们连的炊事班长姓宋,是1965年的兵,他来自诸城一个贫穷的山村。老宋是一名党员,担任勤杂人员的党小组长。

老宋有几个特点。首先他性格耿直。连里四位领导都在他管辖的党小组,我曾亲眼看见他在党小组会上激烈批评战士踏坏青苗、而连长并未及时给群众赔偿的问题。副连长的父亲是位军级领导,他从军区挂职下放到我连担任副连长。但在一次小组会上,老宋批评副连长不深入群众,不但上纲上线,且语气严厉,不留情面。老宋的党性原则和斗争精神可以说是“杠杠的”。老宋还有个“抠”的特点。他心里仿佛住着一个吝啬的小人儿,不说别的,他的牙刷几乎成了光板,没几根毛了,仍不舍得扔。他的衣服的破旧程度用一句“老鼠放屁——呲猫(毛)”的歇后语形容较为恰当。军衣往往被他穿得秃颜掉色,依旧穿。那时部队一年发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但他脚上穿的鞋全是窟窿眼匠,没一双囫囵的。有人挖苦他影响军容,他不以为然。

那时,部队每年冬天都要进行拉练,我们拉练大多到沂蒙山。彼时沂蒙山区群众生活并不富裕。碰到宿营在贫穷的村子时,部队领导都会拿出粮食等一些物资对群众进行帮助。让我钦佩的是,家庭负担又重、又“抠”的老宋,数次将自己节省下来的军服和军鞋无偿地送给了老乡。此时他的善良大方之举,也让我明白,人性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复杂、更丰富多彩。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与部队有关的物品大多为草绿色,故我将这些部队往事称为草绿色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