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璞

少年戏迷说的是我和小祥叔。小祥叔和我同岁，还与我有相同的乳名，只是他辈分大，我得叫他叔。

小祥叔家是中农，家境比我强，他也是独生子。我俩一起上小学，他比较内向，不大爱说话。他也爱看京剧，在这一点上我俩是相同的。

我爱看京剧是受母亲的熏陶。我母亲虽然是个旧社会的小脚女人，没上过学，但是她爱看京剧、爱听鼓书，还能记住戏里的人物、唱词，并以此为契机，能看懂一些白话历史小说，如《大八义》《小八义》《施公案》《说岳全传》《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等。当然有许多字、词她是不认得的，但故事梗概、人物关系，她可明白。她记性好，常常用戏里的词语或语言来讲故事给妯娌们听。妯娌们也都爱和她一起做活，顺便听她讲故事。我常听她讲故事，常跟她去看戏，久而久之，我就喜欢上了京剧。

在那个年代，县里还没有专业的京剧团，但是群众自娱自乐能演出京剧的村子不少，而且这些村的京剧演出都有多年的传承，人才辈出，行当齐全，前后台都有，还有服装道具。每年春节、庙会，或者重大庆典活动，必有京剧演出，人们称之为“野台子戏”。“野台子”京剧为什么会在农村中如此活跃呢？一是因为它是我们的国粹，是传统文化，根深叶茂，传承性强；二是农村是藏龙卧虎之地，人才济济，既有土生土长的京剧爱好者，还有从外地回来的票友；三是群众自娱自乐的积极性高。辛勤劳作一年，难得有个冬闲季节，调节一下精神文化生活，发挥一下自己的爱好和特长，义务演出，乐此不疲。

我记得，当年我们村附近能演出京剧的村有：西大原、朱旺、草坡、曹部庄、后苏、石柱栏于家等。这些村每年冬闲季节都进行排练，春节期间到各村义务演出，很有影响力。

我们村有的年份也演出过京剧，主要是从东北回来的票友们排练演出的，主要演员有老生王政邦、青衣王永顺（男）、丑角王政良，曾演出过《打渔杀家》《女起解》《扫松下书》《八月十五杀鞑子》等剧目。演武生的王政吉会武术，舞的是真刀真枪，他的表演总会赢得一片掌声。鼓师是邓守德、王琴五，大锣有孙兴祥，大钹有孙益祥，胡琴有孙德昌、邓守俭等。我们胡同不爱说话的益昌叔，还在《打渔杀家》中饰演过“卷毛虎”倪荣，只有两三句台词，也算过了一下戏瘾。事后我问益昌叔：“你在台上不紧张吗？”他说：“第一次上台有点紧张，以后就自然了。”我又问他：“你那个脸谱是自己画的吗？”他说：“不是，那是姚老师帮我勾的。”我才知道，原来一台京剧，前后台还有许多服务人员呢！

看过村里的京剧，我问小祥叔：“你喜欢哪个演员？”他说喜欢丑角王政良：“演得真像。”他问我喜欢谁，我说：“我喜欢王永顺，男人演女人太难了。”

我们村在南街中部有一个“官场”——实际上是许多人家的打麦场连在一起的广场。每年春节，人们在这里搭起台子，先是木板，后来是土台，所有演出都在这里进行。村中有个杂货铺“德盛和”，门外有个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晚××村来演戏”，人们就传开了。小孩子们吃过午饭，就拿着小板凳到台前去占位置。后来此消息又被供销社传递一遍。这也是当年农村戏剧演出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西大原村的京剧比较有名气。一是村子大，人才多，经济条件好；二是历史久，有传统。该村剧团每年春节期间都到外村去演出。我看过他们演的《辕门射戟》《武家坡》《大登殿》。老生是罐匠（做提水用的木罐）张密云，花脸是磨匠（劖磨）张参云，小生是滕得喜，青衣是满玉德，丑角是卖猪肉的修文章，外号“结巴呆”。底包修鹤亭，什么角色都能演。1952年至1955年，我曾在该村完小教过学，经常看他们的演出，印象更深了。张密云的老生，吐字清，喷口好，很有韵味。张参云演的《芦花荡》中的张飞，赤膊上阵，有功架、有杀气。修文章演的《大登殿》中的魏虎也很滑稽可笑。他用一根长绳，一头系上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帽壳，意为“流星锤”，舞动起来，专向台下吓唬小孩子。小孩子们直后退，生怕被它打着。这些表演，似乎不讲究、不规范，但是，这就是“野台子戏”的“野味”，有乡土气息，群众爱看。

西大原村在“文革”中还演出过样板戏《红灯记》。滕绍忠饰李玉和，张世花饰李奶奶，修芝花饰铁梅，我的学生张贤云饰鸠山，张国良是鼓师，真可谓人才辈出啊！

曹格庄的京剧也有一定的历史，每逢歇山庙会、王门庙会，都有演出。春节期间在村中能连演三天。我曾和小祥叔步行5公里路去看他们的戏。我印象深的是他们的武戏，有《潞安州》《刀劈三关》《独木关》《白马坡》《界牌关》等，剧中的英雄人物陆登的宁死不屈、薛礼的带兵作战、罗通受伤后掖着肠子连续作战的牺牲精神，使我终生难忘。当时我年龄小，对整个剧情并不完全了解，但是正反面人物还是分得清的。一个小山村，能演这么多武打戏，十分难得。

回来的路上，小祥叔问我喜欢哪出戏。我说：“我喜欢《独木关》，那薛礼真是好样的，他疼得那么厉害，还能打胜仗。”我问小祥叔：“这么多武将，你喜欢谁？”他说他喜欢关羽：“颜良那么能打，关羽一出马，很容易地就把他杀了。”我也有同感，关羽的确是一员好将。

我和小祥叔还到柳林头村庙会上去看过草坡村和朱旺村演出的《甘露寺》《失空斩》等。虽然路远一点，但是我俩还是轻松愉快地跑了一个来回。

石柱栏于家村也曾到我村演出过《凤还巢》。该村演员于氏三兄弟很强势，老大于桂春演老生，老二和老三一个演青衣，一个拉京胡。丑角演员饰演的朱千岁，化妆很新奇，他把后脑瓜连脖子勾画出一个丑脸谱，成了“两面人”，逗得观众哈哈大笑。事后，村里的小孩子也用纸画出一个丑脸，插在脖子后的衣领上，模仿他的滑稽动作。巧得很，后来我在平里店教学时，曾见过于桂春老师，说起他们村演戏的事来，他仍然兴致很高，很有自豪感。

无独有偶，我教学的西北障村也有一台京剧很有水平，前后台人才济济。有人曾在当年的潍坊京剧团、掖县京剧团当过主要武生演员。我校男老师李春圃先生是村剧团的主演老生，嗓子好，吐字清。每年秋假期间，全县中小学教师在县城集中开会学习期间，曾组织京剧晚会，李老师在《法门寺》中饰郿坞县县令赵廉，一上场的唱腔“郿坞县在马上心惊胆怕”，清脆响亮，赢得满堂彩。学校的高小毕业生，后来也有许多人学会了演京剧，主演青衣的王芝芳就是其中的代表。

我参加工作后，回家住的时间不多，很少见到小祥叔，不知他是否仍然爱看京剧。后来听说，他在村里入了党，而且还干过村党支部委员。我很高兴，我想他的这个进步与成长，是不是得益于从小爱看京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