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2日
惟耕
缘分,有一种解释就是某种必然存在相遇的机会。它不仅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也存在于人与动植物之间,譬如我与马齿苋的邂逅。从小到大,年复一年,它在我的目光里消长,我却在它执拗的性格影响下,感受着生活的真实和一种向上的力量。
一
我是带着诸多疑问认识蚂蚱菜(马齿苋)的。小时候,故乡田野里的蚂蚱菜,就像草丛里的蚂蚱一样多得数不清,它们与呼啸的松涛、艳丽的桃花、整齐的庄稼和杂乱无章的野草,一起组成了我多姿多彩的童年。
每年春风一到,母亲总会变着花样,将各种野菜做成既能充饥又能解馋的菜肴端上饭桌。如荠菜、七七芽、麦蒿,都深为母亲所喜爱,但它们大都在短暂的时令过后,开花、老熟、木质化,甚至枯萎。蚂蚱菜则自春天登场,直到老秋,无论叶还是梗,总是肥肥嫩嫩的,可拌可炒。
我一直好奇于蚂蚱菜这个名字,是如何与一种毫不沾边的害虫关联起来的。父亲识些字,我便请教他。他并没有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却给我讲了一个关于蚂蚱菜的神奇故事。
相传上古时期,帝俊与太阳女神生下了10个太阳,它们由母亲安排轮流巡游天空。但顽皮的它们常常“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给万物生灵带来了残酷的灾难。为了拯救世间万物,后羿便张弓搭箭,发誓要把它们一一射杀。剩最后一个时,太阳藏在了一棵蚂蚱菜的茎叶下面,躲过一劫。后来,死里逃生的太阳为了报答蚂蚱菜的救命之恩,就赐予它永远的“不死之身”。
每年草木返青的季节,我时常独自在田野的某个角落里,仔细地观察着蚂蚱菜。有时,我也会仿照传说中太阳藏身的情景,信手拔一棵肥大的蚂蚱菜,像苇笠一样倒扣在头上。你别说,那种奇妙的感觉真能穿透肌肤,瞬间让全身变得清凉通透。
我认为太阳一定是教会了蚂蚱菜某种诀窍,以至于我的整个童年,都深信不疑地沉浸在那个美好的神话传说之中,对蚂蚱菜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二
我对它态度的转变,大约是在我胡须初萌的年纪。在我的潜意识里,长出胡须就意味着即将告别年少,亦使曾经光滑的面孔增添了一份粗糙和丑陋。那些在我家田地里生长的蚂蚱菜,就如胡须在我来不及察觉的睡意中拱破土层,见风就长。
我也是在那个时期,在课堂上,我知道了蚂蚱菜还有一个诗意的学名“马齿苋”。我的辨识能力也开始随着胡须的伸长,犹如一粒种子突破种皮,生出子叶,展开新芽。
假期一到,父亲照例会带上我,去自家的庄稼地或菜园里,一边除草一边反复地给我讲那个“蚂蚱菜救日”的故事。明知带有浓烈的神话色彩,但我从不辩驳。我深知父亲的用意,不是让我重温故事的迷人之处,也不是让我懂得如何感恩,而是告诉我该如何应对马齿苋的刁蛮与任性。因为,它在毫无底线地与庄稼、蔬菜和瓜果,争夺阳光、水分和养料。
也是在那之后,我认识了另一个全新的词语:杂草。
《玉米高产开发原理与技术》对马齿苋的描述是“马齿苋,俗称马齿菜、蚂蚱菜,一年生肉质马齿苋科草本杂草。喜潮湿,耐干旱,拔下暴晒数日不死,种子繁殖,植株及其断茎可生根成活”。《搜狗百科》对马齿苋的分布范围,也作了详细的说明:马齿苋,原产于南亚,中国南北各地均有分布,多为野生。生于菜园、农田、路旁,为田间常见杂草。
我学农、事农至今,马齿苋始终以杂草的身份如影随形地“陪伴”着我。从桑园到玉米田,从山东到海南及至祖国的大西北,在我侍弄过的每一块耕地上,它都肆无忌惮地与地里的主角一起生根发芽,甚至开花结籽,侵占着本不属于它的土壤。我只能像驱赶啄食粮食的麻雀一样,尽可能地把它们从我的目光中清除。
多少年来,我们的较量就这样一场接着一场,我们的关系也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纷繁之中,情不能已。
三
我眼中的杂草,是相对于农田里的作物而言的。我更愿意用“田间杂草”一词,来区别草与杂草的概念。草类离开了农田,就是我们的朋友,它们的命运就会迥然不同。离开了农田的马齿苋,便不再是草,我也会对它们视而不见。
出于职业习惯,我曾认真地观察过它的一生。其叶温润如玉,状如马齿,这也许就是它被称作马齿苋的来历吧。最动人之处莫过于它的花,虽然无出众之处,但却开得清新典雅,不妖不媚。观其色,也的确如父亲生前所言:“根白、茎赤、叶青、花黄、子黑,与五行中的金、火、木、土、水相对应。”中医说:“马齿苋,又名五行草,食之能入肺、心、肝、脾、肾,从而滋养人体五脏六腑。”
翻开《中国北方农林杂草识别与管理图鉴》,对马齿苋这样描写:药用,全草可入药;食用,药食同源。我脑海中竟然如播放幻灯片一样,回忆起母亲用马齿苋加大蒜治疗痢疾、用马齿苋新鲜汁液涂抹伤口止血等一帧帧生动祥和的画面。
夏日城市的街头,一把把、一堆堆鲜嫩的马齿苋,摆在菜摊上显眼的位置,而在田间,它们仍然被视为杂草从泥土里拔出来,弃之于四周的小路上,被车轮和脚板碾压成泥。
于是,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乃至生活在东山里的祖祖辈辈。与马齿苋之间的恩怨,纠缠不清的不只是我,还有他们啊!是我完美地继承了他们的衣钵,一边像对待敌人一样从农田里把它们赶走,一边又像对待朋友、亲人似的亲近着它们。
较量还在每一块农田里上演,但马齿苋依然不卑不亢,伙同茵陈蒿、山菜、益母草和更多的山肴野蔌,倔强地生活在我身边的土地上,阳光普照之下,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