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08日
小非
一
“谷雨”过后,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李丹仁找到了我。我不知何事,心里有点紧张。插队已经大半年了,日子单调而重复,让人看不见希望。
那是1975年暮春,到处都在“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我也搞不懂究竟是什么名堂。然而针对知青的两句话:“扎根农村干革命,铁心务农谱新篇”,却成天在耳边响起,弄得大家有点茫然,担心这辈子就窝在这个小山村了。
我们那个村子名字倒是很响亮——蓬莱县龙山店人民公社正晌大队。不过,它却在一条比较闭塞的山沟里,虽然地理概念上属于胶东半岛,离海边却挺远。传说薛平贵当年征东走到这里,抬头一望,日头当顶,说了声“晌了”!于是埋锅造饭,村子由此得名。
没想到李副书记找我是好事,有位女教师要休产假,他让我到村里小学代两个月的课。我挺高兴,觉得这是一个机会,真要是走不了,也算是一条出路。转念一想,又有点担心,顾虑自己“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那个身份。
李副书记看出了我的犹豫,安慰道,没关系,这事儿咱村自己说了算!
我不知为什么选中了我,大概是经常办黑板报的缘故吧!说实在的,村里的乡亲都挺厚道,平日里并没有歧视我这样的人。当然,入党、当兵、被推荐上大学则是另外一回事。
还没代课,就赶上县里要召开知青代表大会,知青点带队干部老呼推荐我去县里搞材料。人一熟,知青办的领导老陈竟让我在会上宣读致全县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公开信,号召大家当“扎根”派。
我知道这是瞧得起我,不过依然左右为难。读吧,那是自套枷锁,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大话,以后招工怎么开口?不读吧,又辜负了上级的厚爱,最后还是没能悖逆领导。
回来以后,我心事重重。李副书记劝道,走不了也没关系,咱村挺好的。干上民办教师,别人会高看一眼,将来找媳妇也容易。其实,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只能循着李副书记设计的人生轨迹慢慢前行了。
李副书记这人挺随和,心眼好。他在内长山守备区当过兵,见过点世面。
二
民办教师不拿工资,大队按整劳力记工分。不过小学教师每月还有5元补贴,联中能拿到8元,高中则有10元,也许这就是李副书记说的“高看一眼”吧!
村小负责人唐老师是唯一的公办教师,当时没人叫她校长,兴许学校太小了吧!她爱人在胶南工作,相距虽然不到两百公里,一年却只能见两次面,秋假她去,春节她爱人回来。她在村里找了个住处,把孩子交给了婆婆,最大的心思就是一家人团聚。
我代课的班级采用复式教学,一年级和四年级在一个教室,教完低年级再教高年级,循环往复,语文、数学、音乐、体育全是一个人。好在那时不讲升学率,容易应付。
很快,那位女老师的产假就要休完了,我的代课生涯即将结束。不知怎么,竟然产生了一丝留恋。虽然我也是半瓶子醋,然而学生却挺认可,也许我身上多了些青春活力吧!村子不大,学生们的声音很快通过家长传到大队干部耳里,关键是唐老师也比较欣赏我,虽然她说了不算,但可以“上达天听”。
那位女老师白白净净,有些风韵。但是教学水平确实有限,压不住堂。村里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地瓜芽子”,意思是太嫩了。
她也挺不容易的,爱人在七机部研究所工作,她是农业户口,几乎没有到北京团聚的可能,挺孤苦的。不过,村里的老娘们对她并不同情,鄙夷地说,活该!非得找个“外头的”,嘚瑟得不轻!
这种说法有些葡萄酸了的意思。“外头的”是有吸引力的,我们那一带的大姑娘,曾经的择偶标准是:一军官、二区干、小学教师等等看,这些人恰恰都是“外头的”。
村里有个人当兵提干后,想要甩掉以前定好的对象,结果女方要死要活,到部队一闹,男的不久就复员了。姑娘们一心巴望飞出山沟,只是不少人刚刚起飞又落了下来,走不出去。
三
慢慢地,那位女老师听到了风言风语,说是大队要让我替换她。夏日的一个傍晚,她来到知青点找我,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见不得这样,心里清楚她的意思,立刻表态,你坐完月子,我就回知青点劳动,你还回去当你的老师。她感激地朝我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似乎有些怀疑。我赶忙补上一句,放心吧!
唐老师不高兴了,把我叫去好一顿“呲”。虽然当时不讲升学率,多少还是要顾及一下教学质量,唐老师要考虑学校的口碑。她去找了大队宋书记,我却不愿与女人争饭碗,那样会背上骂名。唐老师又找到文教助理老柳,结果还是人家公社领导水平高。柳助理告诉唐老师,各村马上要办“育红班”了,回头我告诉你们大队,把她调到“育红班”,还是当老师。
“育红班”就是幼儿园,当时农村就是那么个叫法。我以为这个办法两全其美,没想到还是得罪了那位女老师,因为“育红班”的教师没有补贴。我曾想对她说,五元补贴一人一半,虽然她不一定会要,不过这样做我会好受些。然而我一看到她那有些怨艾的眼神,心里就发怵,最终没有张开口。
“三秋”到了,学校放秋假,唐老师去了胶南,我也回到知青点参加劳动。我本来可以找个借口赖在学校的,但是我不敢,害怕别人说我偷懒,将来招工受影响。每月那五元补贴,大都拿回知青点打了牙祭,希望以此换得个好人缘,却适得其反,反而遭到嫉妒。
开学前两天,唐老师把我叫到家里,显得有点庄重。她炒了两个菜,还给我倒了半碗地瓜干酒,请我吃了顿饭,饭后又给了我两块青岛“高粱饴”,接着很神秘地告诉我,你要走了!我一愣,不知究竟。唐老师接着说,上次代课的事,柳助理对你印象不错,这次联中增加教师,点名让你去。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唐老师说的好话,我根本就不认识人家柳助理。离开唐老师家,我剥了一块“高粱饴”放到嘴里,那种甜甜糯糯的感觉,让我在压抑中感到了一丝温暖。
四
联中是另一片天地,它是几个村合办的初中,一个公社有好几处。教师平日住校,周六傍晚回家,周日晚上返校。我们四人一间宿舍,其中一位是炊事员老王,他长得膀大腰圆,第一天我就领教了他的鼾声。第二天早饭后,同宿舍的一位老师悄悄对我说,老王是俘虏兵,“解放战士”。
我觉得这是个禁忌的话题,不愿触及。没想到,当晚老王就吹开了。他说在那边的时候,他们是中央军,后勤好,大米白面猪肉管够。到这边以后,条件就差多了,尤其是在朝鲜,物资送不上来,经常就是炒面,弄得他这个火头军常常不知干什么。我们就问他搂过枪没有?他回答,我就搂过烧火棍。
老王这人不太讲究,剁包子馅时,嘴里叼着根锥子把烟,两把菜刀左右开弓,上下翻飞。但剁着剁着烟灰就掉到了馅儿上,别人告诉他,他用菜刀贴着菜墩一翻,然后反问,我怎么就没看见?
他炒菜时双手拿着铲子搅动,汗水有时就滴在了锅里。看见的人不高兴,他左手把锅铲往菜里一插,右手一抹额头上的汗珠,随手就甩到了锅里,嘴里还大声嚷嚷,穷毛病,不吃拉倒!
老王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校长一句“那边的老毛病又犯了吗”,他立马就老实了。不过其他人若是这样,他接着就会反击,老子是解放军!
学校有个猪圈,老王兼职喂猪,他常常指着猪对看眼的教师发牢骚,真倒霉,喂完了它还要喂你们!
每年寒假前,学校要杀头年猪,教职工都能分点肉。但是那挂下水从来不分,据说连校长都捞不着。这一年,猪养到六七十斤重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死了,怪可惜的。校长去看了一下,让我们几个年轻教师挖个坑把猪埋了。
老王嘟囔道,瘟猪不瘟人。
校长瞟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有位教师逗老王,是不是你嘴馋故意弄死的?老王立刻翻了脸。他历史上有短处,这种玩笑开不得。
五
当天晚上,老王在宿舍鼓动我们,猪埋了太可惜,应该把它挖出来,反正现在天气也不热,估计坏不了。化学老师说,高温消毒后应该没事,不过下水别要了。
第二天就是周六,放学后我们宿舍几个人磨磨蹭蹭,待校长和其他教师走后,立刻跑到地里去挖猪。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又有几位年轻教师折返回来。
我们把猪抬到厨房,帮着老王忙到天擦黑才下锅炖上,虽然扔掉了下水,那口大锅差不多还是填满了,灶膛里的柴草接着蹿起了欢快的火苗。
很快,厨房里飘出了肉香。大家很久没有闻到肉味,一个个像馋猫似地流着口水。我三岁时在重庆偷吃卤肉后伤着了,其实是不吃猪肉的,不过愿意凑热闹,捞点海带吃也挺高兴。正准备动筷子,校长突然推门而入,大家一下子愣住了。
校长说,我估摸着老王闲不住,有点不放心,走到半道又回来了,我是怕你们吃坏了肚子!
说罢,校长从背在身后的手中拿出两瓶地瓜干酒,往桌上“咣”地一放说,都喝点,消消毒,我刚从代销点老矫那里赊来的,回头老王你从食堂拿点地瓜干给人家送去,钱我已经付了。
那时候,联中都有几块地,种点零零碎碎的农作物,地瓜干不缺,那玩意儿可以到供销社兑换散酒,三斤地瓜干一斤酒,外加三毛五分钱。
我们突然觉得平日严肃的校长亲切了许多。那晚,校长也吃了不少肉,而且还有了酒意。校长恋家,第二天还是回去了一趟。我头天晚上喝多了,一大早爬下床在门口呕吐,恰好看到老王递了个纸包给校长。
起床后我开老王的玩笑,问他给校长送了什么礼?老王说,兄弟,本来我留了点肉,准备中午大家再撮一顿,没想到人家校长把酒都拿来了,咱也不能不懂事!你说对不对?
六
就这样我和联中慢慢有了感情。当然,还有一些男女俗套的故事,但我还是把持住了自己。我怕一旦放开,就会永远失去回城的机会。
李副书记一直惦记着给我保媒,是他本家的侄女。我总是找理由推脱,他有点生气,骂我是白眼狼,我知道他是真心对我好。
唐老师到公社开会时一定会拐个弯来看看我,我们像姐弟一样有了依恋。唐老师说,你不是这里的人,我有感觉,这里留不住你。
后来招工指标果然下来了,李副书记还是推荐我进了工厂。三十多年后,我回到村里看望李副书记,他已经有些记不得我了,而校长和老王据说1980年代末就退休了,我们实际上是两代人。
我和唐老师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1980年代中期,她调到了胶南,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心里始终默默珍藏着那份感情。
我很想去看她,不过当时太忙,交通也不方便,咫尺天涯,让我想起了杜甫的那句古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后来条件慢慢好了,我借去青岛的机会转到胶南,但得知就在一个多月前,唐老师去世了,我不禁潸然泪下……
很多年过去了,往事渐行渐远。但在某个黄昏或者夜晚,一些沉淀的片段又在不经意间忽然被唤醒,从记忆深处如潮水般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