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02日
曲京溪
初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早晨天刚亮,母亲叫我起来,说:“你奶奶的胃痛病又犯了,去后屋张婶家借个药罐子,给你奶奶煎药。”
张婶家很好找。她不但家里有药罐子,而且她因病长年吃中药,人们称她为“药罐子”。一走进张婶家院子,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儿从屋内散发出来,在院中氤氲着。进屋见到张婶,我说明来意。张婶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将刚刚煎过药的药罐子冲洗了两遍,对我说:“小心拿着,别摔碎了。”我拿起药罐仔细端详,这是个一团黑的罐子,里里外外都是黑的,黑得浑浑厚厚,黑得浓浓密密。嘿,这不是泥巴做的吗?
回到家,母亲往药罐中添上清水,将早已浸泡了几个小时的几味中药控干,倒入药罐子。然后,她在锅灶旁横立两个青砖,中间留出约10厘米的间隙,把药罐坐到砖上,罐下点燃麦秸草,火苗直接烧着罐底。不一会儿工夫,药罐中发出滋啦滋啦、咕噜咕噜的响声。母亲再用文火烧,水汽和中药味从药罐中冒出。落火后,母亲将药汁滤出,倒入碗中,端给奶奶。
乡村老年人生了病,大都找中医号号脉,抓几副药煎着吃了,病情会大有好转。但药罐子可不是家家都有的,那些长年生病煎药的人家才有。一般人家有人偶尔生了病要吃中药,得去借药罐子用。
奶奶吃了三服中药,胃不再疼了。我对母亲说:“奶奶的病好了,我把药罐子给张婶送回去吧。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母亲脸色凝重起来,严肃地说:“不能送!药罐子不同于别的东西,借了可不能去还,得主人家人来拿才行。”
我问母亲,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母亲讲:“给人家送药罐,等于把疾病和晦气送给人家,是不礼貌、犯忌的。”
“药罐子是泥巴做的,不金贵,咱家何不也买一个呢?”
母亲说:“药罐子虽然是泥巴做的,但并不是普通的什么泥巴都能做,何况还要经过窑的烧制才能做成,不容易买到。”
的确,在乡村,最多的就是泥土,泥土的房子、泥土的墙壁、泥土的街道,就连人也是脱胎于泥土的。泥土经过一系列工艺加工烧制成为陶器,就有了盛放东西的功能,盛放长长的岁月尘烟,盛放我们的悲悲喜喜。
老子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用之器。”意思是,和泥制作陶器,有了器具中空的地方,器皿才有作用。我大嫂娘家的村子里,当年就有窑厂,大嫂就在窑厂上班。我见过大嫂干活的情景:春天,暖风徐徐,太阳暖暖,男劳力从靠丘的土地里取来土,黄黄的、黏黏的,加水滋润。大嫂等一帮女青年挽起裤脚,露出葱白似的丰盈小腿,用平日不太示人的脚丫和泥,再往泥巴中掺进一定比例的细煤灰,反复和匀,硬软合适后就交给模具师傅。师傅用灵巧的手,制作出了圆圆浅浅、大大小小的泥盆,圆圆深深、长长短短的釜炱,口小肚大的罐子等胚胎。胚胎不管长短,也不论粗细,一律中空。将胚胎置于阳光下晒上几天,通体干透,变得坚硬,放进窑中,烧上几天,胚胎呈黑色或灰色,出窑,一个个陶制品就大功告成,看上去黑不溜秋,却坚硬无比,敲一下,发出金属般的响声。
从泥巴变成陶,就像是人的成长过程,取土加水和泥是婴儿的孕育期,制出胚胎是婴儿期,胚胎晒干是少年期,烧制出窑就进入了壮年期。这时候土实现了涅槃,变成了陶,不怕风吹雨淋、火烤水泡,成为乡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器具。
后来,我当兵后离开了家乡。十三年后我退役回到家乡,回到老屋,奶奶已经去世。在老旧的桌子底下,我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药罐子。听母亲说,那是我奶奶生病时,专门托人到外地买来的。奶奶去世后,母亲用它煎药治病。
那年,妻子做个小手术,出院后仍需熬中药蒸洗刀口。家里没有老式的药罐子,怎么办?我就找出一个紫陶炖锅,用电加热的那种,为妻熬制中药。这种炖锅上热慢,始终是文火,于是,我每天傍晚泡上药,半夜十一二点插上电,第二天早晨六点左右中药熬好。这样二十余天,直到妻子病愈。这紫陶锅也是陶土做成的,发挥了跟药罐子同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