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4日
徐绍磊
一
位于芝罘城心毓璜顶北麓的璜山民艺博物馆,是一处大隐于市的所在,那里收藏的从四面八方辐辏而来的珍贵藏品也莫不如是,比方说我心心念念的那把戥子秤。
与早年街市上盛行的寻常杆秤不同,因是用于称量金银珠宝香料等贵重物品的精密衡器,加之本身的制作材料就比较名贵,所以戥子秤跟它称量的物件一样自带不同凡响的气质。等计量工具从手工时代进入电子时代,逐渐淡出商业市场的戥子秤,反倒因其不同凡响和见证时代等特殊价值而成为藏市宠儿,有的甚至拍出了数百万元天价。
在氤氲着浓浓怀旧情调的璜山民艺博物馆戥子秤展台前,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一把把戥子秤,而是收纳它们的一个一个如微缩琵琶造型的木盒。它们有的刚刚盈尺,有的半米有余;因为品相不一,那风尘仆仆的,似还带着征战商场的奔波劳顿,那精雕细琢者,当是来自养尊处优的讲究人家;材质自然也是迥然有异,暗沉无光纹理粗疏者,或许只是随手可得的硬杂木,油润细腻闪着暗红和金橙色泽的,便是名贵红木无疑了……想不到一个收纳戥子秤的木盒也可以讲究到如此程度,不由得人不胡乱联想,会不会有人因此而买椟还珠、贻笑大方?
在这些戥子秤藏品中,有一把放置戥子秤的嵌贝木盒最为引人关注:花梨木材质,长半米有余,用料厚实,流线造型,色泽通体金橙,间有棕褐色木质纹理,如行云流水一般。而一幅用螺钿和绿松石镶嵌出的精致画面,巧妙地布局于盒盖上,构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山中采药图:地上灵芝朵朵,天上祥云红日,路边梅花盛开,苍松下,老翁精神矍铄,执杖前行,小童身背药篓,紧紧相随。这俨然是贾岛《寻隐者不遇》的续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没寻到的隐者,恰在眼前这幅图画中呢。在这幅采药图的一角,阴刻着三个字,没做任何镶嵌,并不起眼,细读,笔画稚拙,却赫然是大名鼎鼎的“同仁堂”!这三个字,让我放下了心中的疑团。
是的,这便是中药房祖传的那种戥子秤了。是的,我终于走近了童年记忆中母亲手中那把神奇的戥子秤。穿越近半个世纪的时光,岁月的脚步又回到了当年蓬莱县医院的那间南北狭长、终年光线幽暗的中药房。
二
彼时,在上世纪70年代初的慢节奏里,时光正不疾不徐地踱着四方步,改革开放尚未拉开帷幕,现代医学的各种高科技仪器和手段亦未横扫医学江湖,百姓信奉传统医学者众,中药房里倒是有着与那个慢时代不相称的忙碌。
年轻时的母亲,便在那间狭长幽暗的中药房走过了她职业生涯的黄金期,我的童年便有了一个氤氲着药草香气的重要背景。
我简直是闻着药草味、玩着药碾子长大的。从坐在凳子上脚够不到地上的生铁药碾子,到伸直脚背可以用脚尖够到,到可以踩稳药碾子、半是游戏半是帮忙地,由歪歪斜斜到驾轻就熟地碾碎那些需要碾碎的药材。这样的童年和玩着芭比娃娃、变形金刚长大的一代实在太不一样了。
但戥子秤我没有机会把玩,无知幼童看不懂又神奇又繁琐的物件,它只在母亲的手上和药案子上。说是药案子,其实是一排齐腰柜的柜顶,沿东墙摆放了一长溜。东墙的南头,药案子上方,有一个取药窗口面向门诊大厅。
与矮柜相对的西墙,便是一人多高的中药斗柜。那简直是个神奇的藏宝柜呀,一个一个药斗,横成行,竖成列,连成一片,占满了一面墙。母亲更神奇,她仿佛有着过目不忘的超级大脑。取药窗口,病人拿着中医师开的药方来了,母亲便开始在药柜和药案之间快速旋转腾挪。似乎不用看,母亲便可把药方上的一味一味药材,一样一样地从药斗里抓出来,放到戥子秤小小的铜秤盘上。如果是细碎的药材,则直接用小铜秤盘从药斗中铲出来。熟能生巧,母亲常常能恰到好处地抓出需要的药量。
是的,中药师配药比西药师多了一道工序:抓药。中医师开出的药方精确到克,戥子秤亦精确到克,是中药师须臾不可离的计量工具,母亲把它操练得炉火纯青。我童年记忆中母亲在中药房抓药的身影,总是一手高抬,拇指勾住秤杆头上系着的线绳,另一手边在秤杆上来回拨弄小秤砣找平衡,边快速把黄铜小秤盘里的药材一撮一撮地等量分到一张一张包药草纸上。依次配齐所有药材后,母亲才会把手中的戥子秤仔细地放到药案靠墙的一侧。忙碌的一天结束,下班前,母亲会把戥子秤再仔细地收到抽屉里。
一张药案、一墙药柜、一位药师、一把戥子秤,便构成一条药香弥漫的流水线。一味一味药材经过精准搭配,变身治病救人的一服一服灵丹妙药,去往千家万户,造福芸芸众生。从小的时候开始,家里也时常有老家村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前来托母亲寻医问药。母亲总是来者不拒,忙前忙后,一忙就是几十年。我时常骄傲地觉得,母亲真的是药师佛化身,是慈悲心肠的菩萨,是真正的白衣天使。而戥子秤没有成为皮孩子的玩具,定是基于母亲对她手中的药材和衡器存了一份深沉的敬畏。忠实计量药材多寡从而凑齐一服救人良药,戥子秤在母亲的手里是与取药窗口外渴盼重获健康的生命紧密相连的,怎能拿来给小孩子们亵玩?
母亲生于胶东农家,是家中的长女,做家务,带弟妹,牵着牲口去送公粮……不到十岁便是姥姥离不了的小帮手。姥爷是一位老铁匠,参加过淮海战役支前民工队,后来进县城当工人,他支持长女上学读书。上世纪60年代初,母亲从招远三中走进泰山脚下的卫生学校学习中药,因学校合并易址,求学历经泰安、莱阳两地,也曾到济南的老字号宏济堂制药厂实习。据山曼先生在《济南城市民俗》中的记载,“宏济堂的创始人乐镜宇,便出自北京同仁堂乐家”。母亲毕业即进入蓬莱县医院药房,聪明好学能吃苦的母亲,在中药房这个体脑并用的行当勤勤恳恳忙碌了一辈子,退休时是副主任药剂师。
至今记得,从蓬莱县医院那间狭长幽暗的中药房北门走出来,便是一个阔大安静、近乎正方形的院子,院子中间,有一处红砖垒就的露天大锅灶,身穿白大褂,头戴白帽,个子矮小的母亲,时常和医院的药工司伯伯一起,在灶台前忙碌,用铡刀切碎药材,用大铁铲子炒制药材……那个年代,很多中药材需要药师们自己动手炮制,甚至还要上山采药。母亲说,在泰安上学的时候,药学生的功课之一便是到泰山上采药。工作后,他们几个年轻司药也曾步行几十公里,到蓬莱栖霞交界的艾山深处采药。同仁堂嵌贝戥子秤木盒上的画面,母亲也是亲身经历过的呢。
三
再次穿越时光隧道,溯源戥子秤的历史,我们竟然回到了大宋皇城。原来,一把小小的戥子秤,传到母亲这一代药师的手中,竟然已经走过了近千年的历程。据传,当时主管皇家供品库藏的官员刘承硅,苦于一般的木杆秤计量精度只能精确到“钱”,守着琳琅满目的贵重物品,却无法准确计量其重量,估算其价值,于是日夜苦思,潜心研制,终于在公元1004~1007年,创造发明了我国的第一杆戥秤。戥秤便是戥子秤。这个不常用的“戥”字的意思其实就是小型的秤,名词,也做动词用。如,将这个戒指戥一戥。
戥子秤的秤杆有骨质、象牙、虬角、乌木等材质,最好的是象牙杆,故其收藏价值非常高。古代的秤是一斤16两,戥子秤也沿用此标准。戥子秤的秤砣又叫戥子锤,和戥子盘一样,大都是由青铜或黄铜铸造。铜器易氧化,眼前的同仁堂嵌贝戥子秤的秤砣和秤盘虽经精心收纳,也已染上了浓浓的时光痕迹。记忆中母亲手中的戥子秤却始终是中药房里的微光,特别是那个小圆秤盘,在母亲的手中和药斗中往来穿梭。它那温润、低调、持久的铜色,与母亲脸上的微笑一起,始终点亮着我的记忆,温暖着我的来路。
若再继续追溯衡器的诞生,我们便看到了2200多年前秦始皇统一六国统一度量衡的大手笔,自此衡器变得举足轻重。曾经在菜市场寻常可见的木杆秤,竟然来自东汉初年。据载,我国是世界上最早实行法制计量的文明古国,无论从古代计量精度上看,还是从计量单位和计量管理体制上看,都举世无双。到了唐宋两朝,衡器发展日臻成熟,最终,戥子秤称出了克重,那是一两的五十分之一。
四
因与财富相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无论是红木大秤,还是小巧的戥子秤,均被视为吉祥之物。在我国各地,民间都有置秤习俗,一般人家置办小秤,富有人家或商贾之家则同时置办大秤、小秤、戥子秤。
“老芝罘”高守莲在她发表于《烟台晚报》的散文中,记下了她的大弟抓周的往事:火炕上铺了红包袱布,上面摆放着算盘、木尺、扳子、钢笔、书、秤、人民币、粉盒、梳子等物件,作者的大弟在客人们的见证下抓抓这个,抓抓那个。最终抓了什么,作者没有写,却写到因自己被分配到菜店上班,问父母是不是小时候抓周抓了秤杆子?抓了秤便象征着长大经商挣钱,作者正是在全民轻商的上世纪70年代进入商业系统工作的,所以她以此自嘲。这样的习俗其实由来已久,民国二十四年版《莱阳县志》有如下记载:“周岁则新其衣履,陈设各种物品,令其抓取,谓之揸生日。取书者士,农器者农,工器者工,商器者商,官帽者贵,银钱者富,取土者夭,取棍者贱。”秤自然是归属商器。
在古装影视剧中,新郎用秤杆挑开新娘盖头的场景时常可见,山曼、李万鹏、叶涛等合著的《山东民俗》一书中,也记载了这样的传统婚礼场景:“到了洞房门口,新郎用供桌上的秤,将新娘的蒙头红挑下,然后新娘才进入洞房。”在《齐鲁之邦的民俗与旅游》一书中,山曼先生记载的莱阳香岛附近村庄结婚仪式中,与秤有关的古俗更是有趣:新人“拜过天地入屋门,公公早候在屋门旁边,手中拿着一根秤杆,单等新娘踏着红毡走到跟前,便用秤杆将新娘的盖头布一挑,擎起来,扬手一扔,使它稳稳地搭在屋檐上。这一挑,一擎,一扔,一搭,要干净利落准确无误方才吉利,若遇失手,婚礼就不算圆满。因此,为了这一招式,公公往往在十几天之前,便反复演练,务求万无一失”。为何用秤杆挑盖头?《山东民俗》一书中也有答案:“用秤挑盖头,是因为旧秤一斤为十六两,十六个星,按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再加福、禄、寿三星,共应十六之数,取‘吉星合到大吉大利’的意思。”
在各种祭拜仪式上,供桌上的摆设中也常有秤的身影,如夫妻拜天地,天地桌上放升、斗各一个,装满高粱,蒙上红纸,斗中便会插一杆秤。在牟平乡间,父母去世下葬那天,要在大门口放一个升,里面放一杆秤和一把斧子。下葬回来后,由儿子端回家,放在高处,寓意父母虽然走了,日子还会步步高升。
一把小小的秤,被赋予了如此丰富的吉祥寓意,实在与国人千百年来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密不可分。
曾在那间幽暗狭长的中药房与母亲相伴二十多年的戥子秤啊,留有母亲的手泽。母亲曾经无数次拿起,为无数渴盼健康的人们称出一服一服中药的戥子秤啊,如今,你在哪里?
或许,终其一生,你都没有参与过如此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而只是在那间中药房,陪伴着一代一代药师,服务着渴盼健康的人们。随着更加便捷好用的电子计量设备的普及,你早已退出了江湖,如今,你可依然安好?
或许,你也有幸如眼前的同仁堂嵌贝戥子秤一般,被传统文化守护者珍藏着,被如我一般的药师后代端详着,正将你承载的那份精准、公正和美好寓意,传之后世,将一代一代药师的敬畏、勤勉、慈悲、博爱,永久留存。
祝福你,母亲的戥子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