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远

2021年11月，退休赋闲在家的妻子，报了个“烟台绒绣”培训班。一周学习完毕，我也有幸随部分学员来到位于南通路的绒绣艺术大师许若愚家中，参观了俨然绒绣佳作“博物馆”的几间藏屋，并欣赏到具有传奇色彩的《王后出巡归来图》，十分震撼。妻子更是跃跃欲试，她说学习班里那些简单的画面不过瘾，她要绣一个大的、复杂一些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俩不约而同地想到母亲的绣花撑子，随后去楼下小棚倒腾一番。因为当初老房拆迁时，一些老物件我都细心包裹并认真收藏，所以没费多大劲，就找出保存完好的绣花撑子。

整个绣花撑子由两条小凳、两根长横梁和两根短竖梁组成。小凳高35厘米、面长50厘米、宽6厘米，榫卯结构；两根长横梁长110厘米，两端10厘米长，呈方形，四面凿穿透形榫孔，中间90厘米长为圆柱形；两根短竖梁为扁形，上面不规则地分布着穿透形钉眼。所用木头木纹清晰可辨，较沉重，应该是上等的红松木。

绣花撑子按照方便绣花人操作而设计，晚上可拔下铁销，拆下竖梁，卷起绣品，收起小凳，放置自如。白天简单支起，即可马上作业，很是便捷。小小绣花撑子，简易极致，却蕴含着劳动人民的大智慧。

上世纪60年代，母亲就是用这副绣花撑子，在北屋最西面一间的炕上绣花。那时候我还小，就在炕上围着绣花的母亲玩，花盆炉子上的热水壶“哧——哧——”吐着热气，老式的南窗玻璃上开着好看的冰花，约一尺半高、一尺宽的窗台是我玩耍的地方。母亲一边绣花一边看着我，还时不时地去东屋照顾一下年迈的奶奶。没用几天，一幅漂亮的《喜鹊登梅》就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大喜鹊双翅展开，好像在给小喜鹊做飞行表演；两只小喜鹊，压低前身，紧盯前方，欲做飞行状；它们的头顶是如棉絮般的白云和湛蓝的天空。母亲还绣过一些好像古代欧洲绅士、教堂等古朴图案，神奇极了。记得一个夏天的早上，天还没亮，母亲就将我叫起，领着我去绣花组长家拿活儿。出门时，天已下起蒙蒙细雨，母亲一手打着伞，一手牵着我，穿过几条泥泞的街巷，就到了组长家门口。上了台阶，母亲站在门楼下却不敲门。我仰头望着母亲，母亲收起伞，转过身对我说：“咱来得早，别打扰人家，恐怕还没起床呢。”母亲说话时，低着头，声音极小。雨水顺着她的乌黑秀发滑下，流过青春的脸颊，一滴一滴打在我的脸上。虽然有点凉，但我感到很温暖。

善良而细心的母亲啊，这一刻我终生难忘。为此，我曾写下一首小诗：冷雨敲打着幽静的街巷／我善良的母亲呵／在等一个她心里过得去的微小空间／转身／将门敲响。

我们陈家是村里的大户，祖父那辈兄弟六人，父亲那辈兄弟六人，母亲自从嫁给父亲后，就一直没有外出劳动，当时一家30多口人都在一起过。我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哥哥姐姐，母亲挑起了照顾一家老小的重任。分家后，母亲以绣花挣些工分，补贴家用。曾听母亲说过，上世纪50年代末，当时在外地求学的汇远（我三爹家的哥哥）结婚时，她绣了一对鸳鸯戏水枕套寄给他。哥哥回烟台时说，枕套那么漂亮，都没舍得用。如今，在我家里仍悬挂着母亲出嫁时带来的两件苏绣嫁妆。

记得母亲绣过苏绣、刺绣和绒绣。据史料记载，烟台绒绣自公元1886年（清光绪十二年）烟台民间织绣高手董泰在《王后出巡归来图》上绣出第一针，就成为“烟台走出国门的第一件绒绣作品，是中国绒绣史上的开山之作……也让小城烟台成为中国绒绣的摇篮”①。“1894年，由董泰之子许振邦投资创办了烟台第一家绒绣加工厂，取名‘利敏工艺加工厂’。也正是在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美国长老会教士赫士夫妇决定回国定居，他们将其在烟台开办的‘女子花边班’托付给马茂兰夫妇……夫妇二人一边从国外进口纱线，一边组织当地商人、工人生产和收购各种成品，运至欧美市场销售……至20世纪初，其资金积累已达五六万海关两，居山东省进出口贸易之首”②。“烟台市及周边县市，散落在各个家庭中有许多从事绒绣的人员，烟台街面呈现出‘街街晾锦，家家织绣’的繁荣景象。众多胶东妇女闲暇时伏案绣花，赚钱补贴家用，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胶东经济、文化的发展”③。如果母亲生在当时，想必也是浩浩荡荡的绒绣加工大军中的一员，身居乡村，默默地织绣着她平凡又朴素的人生。

母亲生于1925年，这副绣花撑子几乎伴随她的一生。她小学毕业时精心绣制的一件《母校留念》的红底金字绣品，至今仍氤氲着蓬勃张扬的气息，珍藏在她的母校。

我和妻子把母亲的绣花撑子搬上楼，支在床上，妻子盘腿坐在床上，做起了绣娘。妻子做事认真投入，绣起来就忘了吃饭和睡觉。连续半年时间，她很少说话。随着她的缝针走线，只见一朵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在她眼前次第绽放，远观又似一幅活灵活现、气韵雅致的油画，惟妙惟肖，令人陶醉。就这样，妻子用母亲的这副绣花撑子，一鼓作气绣完两幅绣品。她自豪地说：“如果不是用妈的这副撑子，我恐怕一年也绣不完，效果也不会这么好。”

一副绣花撑子，深藏着烟台上百年的历史演进钩沉，也蕴含着一个普通家庭的多彩生活情结。

注：①摘自2009年5月22日《烟台日报》的《烟台绒绣》一文，作者朱相如

②摘自《烟台老街故事》，黄海数字出版社出版，2019年6月第一版，作者尹浩洋

③摘自2019年《烟台大事记》第1期《烟台绒绣与许家花坊的历史钩沉》一文，作者臧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