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吟

故乡的井

2024年05月21日

牟民

四条直线两两平行交叉,形成一个长方形,或者正方形,把它平铺在大地上,无限延长的线拥抱了无限的土地。那交叉的口,你可以想象为水塘,再缩小,它成了街口、道口、十字路口,甚至是井口。

从地面挖下去,挖出汩汩冒水的泉眼,再用砖石,从底部呈正方体向上砌起,也有的砌成圆柱体,砌到地面,稍稍高出,沿井口用水泥磨光,没有水泥,就用黏泥,如此便有了供村人吃水的井。井口多为正方形,站在井口四个角,双腿叉开,稳稳站立,摆动水桶,向上提水,不能偏移。如若是圆形,站立费劲,脚尖探到井口,稍有不慎,可能掉进井里。

井被村人钻出,水很快便满了一半。几百户的村子,只打一两口井,够用即可。而井选在哪里,要看哪里有泉眼,往往在村边、靠河的地方,不费事,打下二三米,就见到泉水。如果选在高坡地,深挖十几米,也见不到泉眼,彼时,既没有钻井机,又没有挖掘机,靠一锨锨、一镢镢掘土,如地鼠般打洞,整劳力轮番上阵,那可是个大工程。多年以后,有了电,有了机器,家家可打井,户户安压水泵;再后来,安上高压抽水泵,电闸一开,瞬间水满缸,或者在房顶安装一个水槽,存上水,水管接到厨房,有了简易的自来水。

我们村有三百多户,有两口井,一口在村南(南井),一口在村东(东井)。东井倚东西大河,南井在村南大河边,两口井隔两条街,虽然不见面,但却紧密相连。静悄悄的夜晚,耳贴在地面,会听到它俩在串门,互通情报。虽然没有哗哗声,但有低语声,这是它们消除孤独的时刻。那就轻挪脚步,别打扰了它们的兴致。它俩多大年纪了?问老人们,大都摇头。问百岁老寿星,他依然摇头。我曾问过父亲,父亲说,不要打听井的岁数,井听了会嫌弃,误认为它会跟人一样有生有死。它在大地的骨肉里,跟大地一样长命,你问井的年纪,是不懂事!

我家住村西,隔东井300米,离南井400米,自然要天天去东井挑水。街道凹凸不平,两桶水上肩,踩着泥地,合着担杖颤抖的节奏,水在桶里稳稳的,不洒一滴。腰板顺直,哼着小曲,走出节奏,那叫担水高手。每到黄昏,家家都要备下足够的水,第二天用。盛四五担水的缸要满满的,一次上百斤水,几个来回,累了一天的腰会不客气地酸疼。有的人不把担杖,一手掐腰,一手甩动,给腰短暂的歇息,这个孩子们是做不到的。父亲左胳膊残疾,不能担水,我们兄妹尚未成年时,全靠母亲担水。母亲干了一天的活,晚上做饭,还要趁空挑水,没有空闲。14岁那年,我放学归来,看见母亲在擀面条,缸中已经无水。我拿起担杖,比量一番,担杖钩加水桶高过我的个头,便把担杖钩挽上一道挂住水桶,如此担水,水桶离地,大步走去。母亲大喊,别去。我说,没事,我能挑。夕阳洒下一层红,暖了两边村民的屋舍,街道也是红红的,我信心满满,吱吱呀呀,挑着空桶走在街面上。街两边有暂且等待饭熟的老小,有的拉呱,有的抽烟,有的蹲在门口想心事,眼睛却一律盯向街面。挑水的大都是整劳力,有青年,有中年,也有如我一样半大的小子。

黄昏时刻,晚霞沐浴,村子静谧,分外祥和。没事的村人喜欢看大家挑水,宛如看现实版的电视剧。来往的男女,不同的担水姿势,让清闲了一天的街面热闹起来。走步稳当、熟练的挑水人,大都没人评论,只在心里敬佩。敬佩那些男人能换肩,担杖在脖颈那儿,一担水压在左肩,走着走着,头一低,担杖乖乖地转到右肩,左右开弓,走几十里路没问题。几年后,我成整劳力了,也能换肩。挑水进家,不必放下担杖,双手抓住前后的水桶,直接往缸里倒水。这既要有力气,又要谨慎。有一次,我没抓住正要往水缸中倒水的桶,桶撞进缸里,结果缸被撞破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如此倒水,买一口缸的钱够我家半个月的饭钱。对担水洒一路的半大小子,街人会来一句,好好走,你家大人哪里去了,让孩子干这活儿,压坏了腰,不长个的。对那些青年女人,人们都不免多看几眼。没娶媳妇的后生们,便双眼紧盯,目光在女人身上游移。青年女人走起来,柔软的腰,柔嫩的肩,挑着一担水,不再娉婷,不再袅娜,腰得扭,屁股得加劲扭,便会扭来男人的目光。微风拂过街道,好久没下雨,干爽的地面,白天会起一层暴土。此刻,有了担水时洒下来的水,没了灰尘,空气清爽了许多,心情也愉悦起来。女人只顾担水,并不理睬那些带着不洁的目光。

我到了井沿,有三个男人、一个女人把着井的四面。我只好等待,等空出一面,我立即把水桶挂在担杖钩上,站在井边,往井下放桶。井水下去了大半,井壁比平日深了许多,我担心担杖够不到水面,一会儿听得一声响,手里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我低头看,水桶贴着水面。我一手紧抓担杖,一手握住担杖钩,来回摆动三两下,水桶随着节奏突然歪向水面,灌进水后,桶沉下去,我赶紧上提担杖。此时,要注意,既不要让水桶吃不到水,也不要让水桶离开担杖钩,不然会掉落井底。感觉水桶满了,我一鼓作气,双手倒腾,向上拔水,水桶颤颤地立在我身旁。喘一口气,恍若考试打了个满分,再打第二桶。比我大三岁、高一头的二愣子,在一边看着我,他摸着我的头说,好小子,你家有担水的了,你妈不用受累了。

第二桶水顺利提上,我依旧把担杖钩挽一道,水上肩,顿感肩头歪了,腰直不起来。我双手擎担杖,鼓劲立起,歪歪扭扭离开井口。井在下坡处,担水往回走就要爬坡。坡陡,前面水桶碰到地面,晃荡一番,洒出一些水。我爬上坡,稳了稳肩头,迈步有了样子。但毕竟力气不足,遇到凹凸处,身子不稳,水跟着洒出。听到街边不知谁在喊,瞧,这孩子能担水了!

我立时鼓起了力气,学着大人那样走。等到了家,迈过门槛,水又洒了一些。等到了水缸边,两桶水只剩了一桶。

母亲赶紧让我放下,把水倒进缸里。我已满头大汗,擦擦汗,要再去担水。母亲让我放下。我说,我能行。母亲忙着烧火,对我说,到井口好好站立,担不动就放下歇歇。

第二趟我没费事,只是水依旧洒出不少。因为我个子矮,水欺负我。

嫌井离家远,我曾跟父亲说,咋不在村西打井?

父亲说,没时间,也没劳力。村西肯定有水,水够吃的就行,打那么多井,不是浪费吗?井水也有个定数,要节约点儿。

井在走着自己的脚步,在夜晚按时蓄水,等着清早村人来取。它满怀浓浓的情,静静地沉淀,眼望天空,不烦躁,不起水花。旋风刮过井口,被它一掌打出。它爱干净,以湿湿的气场化掉不时掉落的灰尘。水桶下去,它立即开怀,予以搂抱。偶尔,搂抱不住的水桶,沉下去,它会清静一番,用透明的身子,低头看井底的水桶。最好在明月之夜,井闲暇了,村人拿一面小镜子,从井口反射月光到井底,水又白又清,不存一点儿杂质。那水桶半躺在一边,如同睡了一般。井绳系着铁钩放下去,准确挂住水桶。有时掉落到井里的钥匙、女人的发卡、小镜子、钢笔、袄扣、螺丝刀、钳子等,那就好好保存,等开春村里会进行一次淘井,把井水抽干,露出井底。那些掉进去的小物件,盖住了白沙,等着村人将其打捞上去。

夏季下大雨,村人会用井盖封住井口,以防雨水太多,倒灌进井里,不好喝。最喜欢在酷热天里,午间坐在井旁的树荫下,一堆人将一桶从井里提上来的水,搁上十几粒糖精,注意搁糖精要有数,多了水发苦,少了不甜。在水桶里搅一搅,然后蹲下,扳着桶沿喝个肚饱。你喝他喝我喝,一桶水一会儿就见底了。没关系,继续打水,继续放糖精。一边喝一边出汗,那就使劲喝。井水不怕你喝,泉眼汩汩冒着,足以补充你汗津津的身体。

跟井熟络了,摸透了井的脾气,不再害怕井口。那一年,一场绵绵秋雨下了四五天,傍晚时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我去担水,父亲说,等雨停了再去吧!母亲也说,不急。我看雨没有停的意思,便说,先去挑一担。到了井口,我心里着急,想赶快挑水。井口打滑,我没站稳,脚滑向井口,一下子落了下去。好在头朝上直立而下入水,瞬间凉透全身。我双手扑腾,一把抓住了井壁上的一块棱角石,稳住身子,大喊。雨天很少有人挑水。喊了大约十分钟,井水不客气地侵入身体,侵入骨头,它平日温柔的面孔变作冷面杀手,让我不停地哆嗦。母亲在家等了好半天,不见我的影子,暗想,孩子出事了?急忙来寻我。未到井口,听到喊声,她撒腿就跑,边跑边喊人。母亲刚到井口,身后就跟来一帮男子,有人拿来抬筐、绳子。我看见抬筐下来,但身子虚弱,抓住了抬筐身子却进不去。本家二叔把着井壁,双腿叉开,踩着打井时预留的石窝下井,把绳子系到我身上,几个人拉我上去。

数九寒天,井沿滴水成冰,村人大都选择中午挑水。提水时免不了洒落井台,前脚滴水,后脚结冰,早晚井壁上挂了冰尖儿。孩子们绝对不能到井边玩儿,更不允许挑水。即使大人们来到井边,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滑倒,掉进井里。早晨,闷了一晚上的井水,跟井口的冷空气相遇,冒出烟雾似的热气,它仿佛在说,天再冷,我热着呢!来喝一口吧,保准热乎乎的。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地,井敞开怀抱,可容纳无数的雪,并给它洗亮了大眼睛。

我离家外出工作后,家家在院子里打井,村中的两口井很少有人用了。只是有些老房子的主人,不愿费事打井,继续去东井、南井挑水。挑水的人少了,井口四周结了厚厚的青苔,远远望去,冷冷清清的,不再热闹。井口冷时,会继续冒出热气,它在呼吸,在喘息。井也有血脉在流动,它虽然瞪起大眼睛,但却没了当年的光亮,有了浑浊之意,风刮来,流出迎风泪。

每到夜晚,井旁的树上飞来夜莺,叫声震动井水,月光也洒在井口,井露出短暂的快乐,心底鼓起一阵掌声。

岁月悠悠,等老一辈喝井水的人走掉了,东井、南井苍老的面孔也羞于见人,自废井壁掩面,掩于村史中。它清纯的歌唱并不曾断绝,只是故乡人再也听不到它的歌声,曾经喝过井水的人,在寂静的夜晚,依旧会听到井底泉眼的汩汩声。

父亲曾说过,井不会死亡,它存在于大地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