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

一

一个四五岁的红裙女孩，手握一把红色的塑料小铲，跟在爸爸身后，摇摇摆摆地往东面走。浅海里，有只海鸥，个头挺大，像只白鹅，洁净的羽毛，胖胖的颈项，嘴的顶端有个红点，酷似叼着一粒红樱桃。它悠然地漂在海面上。

女孩站住了，望那海鸥，望着望着，就把海鸥给望怕了——被关注总是潜藏着危险哟，它转过身子，往深海里游。女孩朝它喊：“哎！哎！”海鸥游动加快。女孩挥舞小铲，继续喊，海鸥在喊声中更快地游走。望着远去的海鸥，女孩怔怔的，爸爸大声喊她竟没听见，只顾望着海鸥。她心中可能有点怅然吧？

我看着女孩，又看那海鸥，觉得海鸥胆子太小了，连个小女孩也怕，难道它没看出她那光洁的小脸上一点凶相也没有吗？它真傻啊！它总认为凡是人都是可怕的，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是可怕的癞蛤蟆，都想吃它的“天鹅肉”。

转念又想，如果是女孩的爸爸站在水边手挥铲子朝它喊叫，它肯定会吓得呼啦一声飞起、飞远。它之所以没飞，只是凫水前游，那是因为它所提防的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吧。它知道，女孩是一个小小的弱弱的人，对它构不成像样的威胁。

如此看来，海鸥不傻。

二

海鸥不仅不傻，还很精呢，比人还精。

《列子》中有个寓言，我认为绝对是件真事。说的是古代海边有个男子，喜欢海鸥，海鸥也喜欢他，每次他划船出海，总有很多的海鸥围着他飞，叽叽嘎嘎地和他说话，咿咿呀呀地为他唱歌。有的海鸥还落在船板上，或跳上他的肩头，和他耳鬓厮磨，说些悄悄话。有一天，男子的老爹对他说：“听说你和海鸥很亲近，我老些日子也没捞块肉吃，你就为我抓只海鸥烧烧吃吧，权当吃只鸽子。”男子说：“这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吗？爹，别说一只海鸥，十只八只我也能抓到。”可是，第二天他划船出海，却没有一只海鸥前去亲近他。他朝远远躲闪的海鸥们哈哈傻笑，以示友善，海鸥们反而飞得一只也看不见了。灵慧的海鸥啊，其实早就从这个老友的傻笑里发现了歹毒的杀心。真的，海鸥的眼，能看穿假脸，洞烛真心。

那天早晨，我和妻子在海滩上闲走，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大群海鸥正在觅食。我举着手机，想走近它们拍摄，妻子说：“慢点走，别把它们吓飞了。”我说：“飞起来更好，拍一张‘海鸥满天飞’，岂不妙哉。”

我朝海鸥走去，距我最近的海鸥飞起了两三只。我没按快门，继续走近，距我最近的两三只海鸥又飞了起来。规模不大，我仍没按快门，于是朝前急走，甚至小跑，惊飞的海鸥多了些，不过也就十只八只的。而距我较远的那些海鸥，虽然都不啄食，显得慌张，但是仍然不飞，只是观察我，估量着安全距离——只要不是危在咫尺，它们绝不起飞。它们也许还知道，举在我手里的那个手机，既不是石头也不是手枪，不会产生远距离的伤害。

我很吃惊海鸥们的反应，跑了起来，挥着双手吓唬它们。海鸥这才飞得多了，但是仍然不是我所希望的集体起飞。失望之下，我终于发现，想把一大滩的海鸥同时惊飞，根本做不到！因为它们是一种特会测量、思考、判断的灵禽，和人比起来，它们没有盲目的从众心理，不会一窝蜂似地做傻事。

“别的动物也有智力和情感，但是理性，只有人类才有。”这是一位古希腊哲人的名言，这话不对吧？

三

我一向以为自己对海鸥是比较了解的：飞在海面上，落在沙滩上，那么灵巧，有洁净的羽毛，不太好听的叫声；嘴和脚都是鲜艳的橘黄色或绯红色，特怕人，爱吃小蟹小虾，尤嗜鱼眼和内脏，却不太喜欢吃海参；擅长在空中笔直地扎进海里捉小鱼……

我还捡过一只冻死的海鸥，惊讶于它的尖喙和利爪。总之，对海鸥我算是很了解的，但我从来不敢对他人说我了解海鸥，我总觉得自以为了解的东西往往是最不了解的。今天早晨，我就发现自己连海鸥降落时的姿态都不了解。

那什么姿态啊，真是想不到——

那双阔大的翅膀，落在水面的瞬间，并不收拢，依旧高耸，做出随时就要起飞的架势；直到觉得周边环境是安全的，这才稍稍敛翅，往往敛了一半，突有险情，或是身后涌来了大浪，或是其它海鸥同时惊飞，它会重新耸翅，猛地一扇，蹿上云天……

海鸥落在水面时，有时爪子先触水，有时是嘴，有时是颈。爪子先触水，是因为有小鱼游在水皮；嘴先触水，是因为猎物藏在水下；颈部先触水嘛，多数是调皮的海鸥在玩水。不管哪个部位先触水，海鸥的双翅一律高耸，即使嘴触水后大半个身子扎入深水，双翅仍不收拢，浮出水时依旧高耸，随时准备飞离水面。

太强了，这戒心！这戒心让我知道，在海鸥那漫长的进化史中，肯定经历了太多的伤害。戒心是逼出来的啊！

我站在一个浅水湾的南岸，湾里的海沙净净黄黄的，湾里的海水也是黄黄净净，在如此纯美的水域飞飞落落，那些羽色银亮的海鸥仿佛也是净净黄黄。我的心，充满了有所发现的喜悦和有所理解的欣慰。

四

海鸥很会亲近人。

2013年10月的一天，我去大连游玩。上午11点半开的船，船绕过烟台山，往北驶往辽东方向时，我看到空中有两只雪白的海鸥，一直紧紧跟着客船。它们黑头、黑脸、黑尾，红嘴、红胫、红爪——我好像认识它们，这应该是两只珍稀的“遗鸥”吧？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世界上发现的最后一种海鸥。

我惊喜，又感到幸运，很奇怪遗鸥去大连做什么？已是深秋，它们应该继续南飞啊。下午5点多，快到大连时，我来甲板上看海上日落，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乘客们正在向那两只遗鸥投食，面包啊蛋糕啊香肠啊，每次食物扔向空中，遗鸥都能准确地吃到。有的食物扔偏了，它们会骤然抻细身子，拉长脖子，侧身平飞，一口叼住；有的食物没叼紧，急速坠往海面，它们会猛扇翅膀，矫正方向，向下如怒射之箭，贴着水面“射中”食物。有好几次，为抢食物，两只遗鸥险些撞在一起。很多乘客举着手机拍啊拍，我也拍，拍鸥、拍人，还拍夕阳，人鸥俱美，夕阳无限好。过了20多分钟，遗鸥开始挑食了：当发觉吃进嘴里的食物是面包、蛋糕却不是肉食后，它会“噗”地吐出。当发觉扔给它们的是酸溜溜的苹果块儿，它们不仅拒吃，还会发出撒娇似的尖叫，表示不满。

哦，明白了，遗鸥尾随客船，是想饱餐一路，储足了体力，再南飞过冬吧？聪明的小家伙啊！

海鸥太懂人性了！它知道人们喜欢它，还知道人们之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可爱：体型可爱，玲珑；羽色可爱，白洁；飞翔可爱，轻捷。它利用了人们的喜爱，趁机大吃一顿平常难得一遇的小点心、水果片和鲜香的肉类。它还知道，人是复杂的，既有爱海鸥的人，也有馋海鸥的人，所以当人们向它投食时，它总是起起落落，若即若离，既能准确地吃到食物又不会被人一把抓住。

海鸥心里肯定瞧不起麻雀、喜鹊和它的铁哥们白鹭，它们太保守了，见了人，只知道飞逃，却不会利用人。海鸥更瞧不起馋嘴的鱼，它们太冒失了，因为馋那饵料而上钩丢命。海鸥在刀刃上行走，走得稳健，走得果敢，走得胜券在握。敢于险中求胜是因为它眼亮心明，它知道：人喜欢别人亲近又讨厌过于亲近，你和他套近乎，容易博得他的好感，因为你给了他面子；你和他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会赢得他的敬重，因为你给了他自由。这样，有了喜欢，再加上敬重，便拥有了双保险，人的伤害和偷袭便几乎成为不可能。

海鸥懂人性，是个心理学家；它敢于实践，是鸟类家族中的勇士。为了生存，本是食肉禽类的它，竟改革了自己的食性，肉也吃、饭也吃、菜也吃、果也吃，凡是能吃的，它都吃。在饿极了的寒冬里，它吃粗粝的海草和小颗粒的鹅卵石，甚至还吃边缘锋利的贝壳。

五

再说说我捡到的那只死海鸥吧。

那个严寒的早晨，在烟台东郊的野麦河边，死去不久的海鸥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它是被冻死的，胸前冻结着一嘟噜的冰蛋子。也是被饿死的，它的胃里，除了嚼碎的蛤壳和几片尚未消化的海草，什么肉食也没有。

它很大，提在手里像是成年的家鹅。最让我惊讶的是它的喙与爪，粗硬、尖利，像是屠夫用的杀猪钩子，比鹰爪还可怕。如果它动用爪牙攻击人，必赢无疑。但是海鸥，从不伤人，相反，它怕人。它也不像老鹰那样伤害家禽。这很奇怪。它是不了解自己的天然优势还是打心眼里不愿对人痛下杀手？别忘了，它是食肉动物啊！

这令人疑惑之处是否隐藏着一种情怀？也许，从前的从前，当人类和海鸥都弱如纤草的时候，相互帮助过，甚至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这点旧恩如今还流淌在海鸥的血液里。而人，早就忘了吧？不然的话，海鸥不该惧怕人类啊！

六

不知您注意到没有？海鸥很像仙鹤，从来不在树上栖落，而它的铁哥们白鹭，却经常在树梢的尖端处悠悠地打着“秋千”。

海鸥的同类挺多的，有的银白色翅膀，雪白色肚皮；有的淡黑翅膀，灰白肚皮；有的翅膀黑黑，肚皮黑黑，头啊脖啊喙啊爪啊都是黑黑的……白鸥最好看，羽色顺眼，身形玲珑，更可爱的是，腿和脚是红色的，粉粉嫩嫩的；而嘴，长而尖，橘黄色，黄得那么皎洁，嘴尖往往是黑色的或红色的，黑得闪闪发亮，红得悦目醉心——真是万千美色聚于一身。对比之下，那种全身黑黑的海鸥最难看，羽色丑，身形不紧凑，羽毛不光滑，无论是飞翔还是行走，都难看，笨笨拙拙，透着猥琐、羞怯。

尽管海鸥家族中存在着明显的“阶层”，但是它们中从来都不存在“大欺小”和“美欺丑”，没有偏见、成见，没有种族歧视。有的时候，在一大群白鸥中，突然飞落一只黑鸥，那些白鸥们绝不会惊惊乍乍地掩鼻而逃，更不会你一嘴我一爪地群起而攻之——我在海滩上从来没遇见海鸥打群架，它们好像天生不会“欺负人”，领会不到从众蹂躏一个弱者是多么“安全”、多么“明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海鸥在诸多方面足可以做人类的老师，它们比人类进化得更加高贵。好好地向海鸥学习，这个一向遵崇“丛林法则”的人类世界会避免很多战争。

我曾遇见过一只罕见的残疾幼鸥——它只有一只腿，另外那只腿可能被海鹰咬断了吧。当海鸥们漫步海滩时，单腿小鸥跟在大伙儿身后蹦跳着走。突然，领头鸥飞了起来，其它海鸥也纷纷起飞，小鸥当然也要飞。海鸥飞翔前，是要跑一段距离的，小鸥是蹦着跑的，蹦得好艰难，但是蹦得越来越快，终于，它飞离了地面，倾斜着身子，飞往高处……哎呀！我惊得大喊了一声——大概因为助跑的速度不够快，小鸥飞往高处的瞬间突然又头部朝下，跌回了沙滩，跌得很惨。它爬起来，啥也不想就往前蹦，试图再度起飞。这时，已经飞上了空中的大群海鸥并不飞远，它们密匝匝地贴着激浪翻腾的海面，激切地啼叫，像是在齐声大喊：“加油！加油！”

小鸥受了鼓励，添了力量，蹦得轻松。终于，它又起飞了！太好了，它成功了！小鸥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稳，和大伙一起，亲密地朝着崆峒岛的方向，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