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
王京波
母亲在世时,周末我肯定回家,心里总感觉回到母亲身边才是家。
几乎每次,我从公交车上走下来,都会远远看到村头的母亲向西眺望、倚拐踽步的身影。人到中年,还有老母亲时刻牵挂着你,那份甜蜜、那份喜悦、那份珍贵,人生难得。记得父亲在时,有父亲在街头坐着小凳等我回家;父亲走了,换上母亲依拐踽步的影子。现在父母都走了,我偶回老家,走近村头就禁不住眼角盈泪,一种孤凄蓦地攫取心头,我那倚拐踽步,见到儿子就戳拐喜不可支的母亲呢?
母亲去世得很突然,是半夜发病。当我跟着急救车赶到母亲身边时,母亲只有喘息的声音,已失去了意识。第二天,母亲安详地走了,那是2009年3月12日上午9时半,享年82岁。母亲去世时,没有顾盼簇拥在身边的七个儿女一眼,没来得及跟一个儿女说上一句话。
母亲19岁出嫁,共生育我们兄弟姊妹八个,有一个大哥早早夭折。父母是以在炕头上找人、在饭桌上点数的方式抚养我们的。父母两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养活我们七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要赡养我年迈的奶奶,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当年母亲在生产队干义工是八成劳力,但包工却能拿到十成的工分。夏忙拔小麦,秋忙撬玉米,农田的任何粗活,母亲不亚于生产队的男丁;生产队安排妇女往农田里送粪,母亲自己摸黑起来,弓腰推着满满一木车积粪,颠簸在坑坑洼洼十几里山路上,早上一趟,上午两趟,下午两趟,这样一天下来能挣十二个工分,生产队的壮劳力也不过如此。
白天忙累了一天,晚上母亲也不能歇息,一家老小十个人那么多的事,这个孩子哭着要缝裤子,那个孩子闹着要钉扣子,还有大堆衣服需要浆洗。母亲那时一年四季能够歇息的时间很少,临近春节,生产队放假,但家里还有大堆的孩子等着母亲的付出,七个孩子每人一套过年的新衣新裤新鞋,大部分靠母亲缝制。仅仅纳织七个孩子的新布鞋,母亲不知要在煤油灯下熬几个深夜,祖传的小蒲篓里非要纳织满满一堆才够用。我至今对我小时候穿姐姐们穿小的旧衣服还记忆犹新,因为那时同伴常嘲笑我男孩子穿女装。开始我还在母亲面前委屈过,后来我索性不怕同伴嘲笑了。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的棉裤不知怎么的,裆部没了棉花,只有两层布,冻得受不了。我找母亲说,母亲开始忙乱得没理会我,大约在第二天的晚上,母亲在炕头上忽然看到我棉裤裆部果然空空的,哎呀叫了一声,眼角就涌出了泪花。那天晚上,母亲连夜给我赶补了棉裤。
为了多挣工分养家糊口,母亲年年报名到村里的集体孵化鸡场去收鸡蛋。母亲在生产队劳动是能手,为村孵化鸡场收鸡蛋也是快手。收鸡蛋的活不是好做的,要一村一巷、一家一户地走。附近的村庄收鸡蛋的人去得勤、收得少,母亲就到人迹罕至的山村去收,往往一天下来收获颇丰。母亲不会骑自行车,一山一坡,一沟一坎,全凭自己两条腿,一路上还要小心翼翼拐着几十斤重的鸡蛋篓。那些日子,母亲每天都是清早我尚在酣睡之中,就拐着篓离家上路;当入夜我已进入梦乡,母亲才姗姗而归,所以我整天很少见到母亲的影子。为了多走几个村,多走几家,多收一些鸡蛋,母亲往往是赶到饭时,就啃几口随身携带的硬棒玉米饼,走到谁家,碰到好心人还会在人家家里喝几口菜汤。母亲老了以后,得了久治不愈的干咳病,医生曾告诉过我,原因跟母亲年轻时失饭有关。
母亲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正是我年幼混沌之时,在我成年以后,母亲很少跟我提及往事。只有一次,那是父亲去世不久,说起她和父亲经历的生活苦难,母亲下意识地摇着头,对我说了一件她一生忘不了也不爱想的往事。有一年,生产队安排她们妇女往30多里外的金城用单轮木车送煤,每车煤300斤。母亲推一车300斤的煤送到30多里外的金城,空着木车回返,走到朱桥,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原来,受母亲和奶奶之托给母亲送饭的那个人走岔了路,无奈的母亲只好空手进了饭店,四下寻找人家烩玉米饼子剩下的饭汤喝……
母亲是个贤惠人,老了以后从不愿意给子女添太多的麻烦。母亲70多岁的时候犯了腿疼病。开始我问母亲,母亲总说没事,而背地却疼得悄悄流泪,后经我们四处求医,终于痊愈。以后母亲又得了心衰、冠心病、心脏病,医生对我说,老人要好好保养,可母亲总是宽慰我说没事没事的,总怕我为她担心。
父亲去世后,母亲哪个孩子的家里都不去,坚持一人守着浸满了她和父亲生活印记的老宅。在我们姊妹七人为父亲“守七”的日子里,母亲时常一句话不说,自己孤独地坐在炕下的太师椅上。一次,母亲饲养的家猫去蹭偎母亲的裤角,母亲就用拐捅着家猫,轻声自语道“以后就剩你和我做伴了”。四姐无意听到了母亲的呢喃,顿时泪如泉涌,躲到一旁哭泣。母亲去世后,无人喂养、无人问津的家猫半年多没有离开我家那已阒无一人的老宅。
母亲走了,母亲割走了我一块心,每每想到母亲,我总感觉自己对母亲有太多太多的愧疚,还有太多太多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