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下铺的兄弟

2024年05月18日

作者本人

王功良

1984年9月,我考入军校,来到了济南西郊的腊山脚下。静谧的校园里,粗壮的法国梧桐叶大荫浓,站立在道路两旁。在校园的最北端,有几座三层起脊闷顶式的苏式红砖建筑,掩映在一片绿树之中。这就是我们的学员宿舍楼。

一进宿舍,对面是窗户。窗台下摆放着一张两屉写字桌,左右分别是上下铺的铁架床。当我提着行李走进宿舍时,才发现我是最后一名报到的。一名正在整理床铺的学员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自我介绍说:“我叫方勇,是坦克八师的……”

这是我俩第一次见面,我在方勇上铺。后来熟悉了,对方勇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是干部子弟,父亲是部队首长,家住济南七里山军队干休所。方勇高高的个子,清矍的脸上总是挂满笑容,一点儿没有睥睨他人的优越感。队领导暗中对每名学员的言行举止进行了观察,入校一周后,方勇被任命为我们二班的班长。我是班级团小组长,是班长和副班长外的“三把手”。

军校的学习生活紧张而忙碌。操场上英姿勃发,训练时汗流浃背,晚自习挑灯夜战……学习和训练之余,学校成立了文学、摄影和书画等兴趣小组,丰富学员的业余文化生活。当时,方勇的姐夫胡彦伟在军宣传处任新闻干事,是全军著名的摄影记者。受他的影响,方勇和我都参加了军校的摄影兴趣小组。

在教学实验室那排房子后面,搭建了两间红砖红瓦的小平房,这是军校政治部宣传处用来冲洗照片的暗房。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方勇是从哪儿弄来一架海鸥牌单反照相机。在摄影兴趣小组学习了光圈、焦距、用光、构图等基础知识后,晚上我俩经常把拍摄的胶卷拿到暗房里冲洗。配药液、冲胶卷、洗照片、烘干、剪切,一应暗房技术很快就摆弄得得心应手。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学习,我们冲洗出来的照片基本上达到了黑白灰层次分明、颗粒细腻。手捧着照片,我俩心里满满的成就感。我们学员自己办的油印小报《战旗》,也是在这间暗房里划版印刷的。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青春飞扬的时候,干什么都兴致盎然。

星期天我们还带上各种道具,请女学员当模特,到腊山拍摄照片。那时候,拍照片算是比较奢侈的事了,女学员们都很爱美,乐得上镜。《野炊》《眺望》《牧羊女》等反映军校生活的摄影作品纷纷完成。这些作品大都是方勇拍摄的。后来,这些作品参加了军内外各种摄影展览,获得了好评。

方勇在纪实新闻摄影方面用力颇深。当时,我们二班与济南槐荫区一家粮店开展军民共建活动。有一天,搞完活动走出粮店时,正好赶上卸粮,学员们当即帮着职工们扛米袋,并码放整齐。方勇见状,迅速抢拍。没过几天,大幅照片刊登在《济南日报》上,轰动一时。在军校中,我们这个摄影兴趣小组很是活跃,开展调查、采访等社会实践活动,并乐此不疲。放暑假时,我给奶奶和妹妹拍摄的照片《给俺念一段》,也被《烟台日报》和《前卫报》发表。我们采访老红军赖仲生时,被记者抓拍下来,在1986年11月7日《解放军报》上刊登了。作为一名学员,方勇经常在《前卫报》和《解放军报》上发表新闻照片,在《解放军生活》《新闻与成才》等杂志发表封面照片。由于发表的宣传报道稿件比军校专职新闻干事都多,他多次荣立三等功,成了军区新闻战线上脱颖而出的新人。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新闻摄影趋势,逐步由摆拍向抓拍转变,前沿理念是好的新闻照片应该动感强烈、画面真实。记得1986年立秋前后,我们得知原济南军区在南疆前线轮战一年的官兵将乘坐军用列车凯旋。当天晚上,方勇准备带着相机去火车站拍摄欢迎将士们凯旋的场面。出发前,我俩在宿舍里一边整理相机一边聊天。谈到拍摄什么样的画面更能打动人时,我说,去火车站迎接的不仅有军区领导,还有很多参战官兵的亲人,现场一定会很感人,这是拍摄好照片的最佳时候。果然,那天的欢迎场面激动人心。站台的广播里播放着《血染的风采》等战地歌曲,在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现场的人热泪奔流,衣衫湿透。军区宣传部的新闻干事施文标抓拍了一张照片《爸爸回来了》。画面上,一名解放军军官紧紧地将孩子搂在怀里,尽情地张嘴大哭,三岁多的孩子也紧紧地搂着爸爸的脖子,旁边的妻子手捧着一束鲜花在擦拭着眼泪……后来,这幅照片在军内外获得多项大奖。方勇因为没能在现场抢拍到精彩的瞬间,懊悔不已。

那时照相机属于高档用品,因为家境窘迫,我没钱购买。方勇很慷慨,把海鸥照相机借给我,让我去“遛街”,即业内人士俗称的在街巷中抓拍生活场景。那时候我可是个摄影发烧友。周末,在英雄山上、在南郊宾馆外的果园旁、在大型国企济南钢铁厂的车间里,我穿着摄影马甲、挎着相机,拍下了不少照片。按动快门时,那“咔嚓、咔嚓”的美妙声音令我陶醉。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的,至于拍出来的照片质量如何,见仁见智就不好说了。

这期间还曾发生过一件糗事。那年暑假回到烟台,我想把在第二课堂上学到的摄影知识用于实践,以妹妹为模特,创作出几幅佳作来,或许能一鸣惊人。

妹妹很高兴,并约了她的女同学小璐一起为我当模特。夏日的午后,光线较为柔和。她俩带了好几套衣服以及花伞、草帽等道具,兴致勃勃地上路了。在乡村田野、南山公园、烟台山下,两位女孩子按照我的意图,或做农村少女纯情状,或做都市青年活泼状,或凝眉,或微笑,或蹦蹦跳跳,我则不断地选光、构图、调焦……将她们的表情连同蓝天、白云、大海一起,一一摄入镜头。折腾了一下午,拍了整整一个胶卷,才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

几天后,我到照相馆取照片时,工作人员拿着一卷空白胶片告诉我:“底片没有曝光,可能是胶卷没装上。”我顿时傻眼了,脑子如同那卷胶片一样一片空白。哦,想起来了,拍完照倒片的时候,我总感觉胶片倒不完似的,原来根本就没有装上。我真是太粗心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妹妹高兴地迎上来问我:“照片洗出来了吗?”我摸出那卷空白胶片,妹妹一看,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扭头就走了。妹妹的心情我很理解,我的心里更是难过。当满怀希望在瞬间化作泡影时,感情上的失落感是刻骨铭心的,虽然这只是一次“表情的浪费”。

这次意外让我从此养成了严谨、细致和扎实的作风,同时也让我铭记,面对信任时绝对不能马虎大意。

到了周末,方勇经常会带我去他家。他家是个独门小院,二层小楼。农村娃初到他家,拘谨得手脚都无处安放。方妈妈很热情,记得那砂锅炖猪蹄是真香啊,以至于多少年后都难以忘记。2020年4月,我和爱人去济南参加朋友的婚礼时,抽空看望了八十多岁的方妈妈。说起香喷喷的炖猪蹄时,她笑着说:“这算什么呀,那时方勇的姐姐带着一大帮军校女同学来家里玩,蹦啊跳啊吃啊,那才真叫闹腾。”她的脸上满是爱怜的表情。

军校第二年的暑假,方勇来烟台找我,我非常高兴。晚上,我在院子里拉上电灯,支上饭桌,请他品尝烟台散啤和海鲜。小院石榴树旁,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怀着美好的梦想,举杯豪情万丈,笑谈山高水长。当晚,我俩躺在家中北屋东间的土炕上,有着说不完的话……

三年军校生活,我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潍坊某高炮团卫生队,方勇则被分配到军区通信总站,从此我俩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到部队驻地报到的当天晚上,我接到了方勇打来的电话。经过层层总机转接的电话,线路“滋滋啦啦”很不清晰,声音虽然时断时续,但却饱含着战友深深的惦念,殷殷之情让我浑身热流奔涌。

生活不会辜负每一位努力拼搏的人,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方勇一直保持着这种昂扬向上的劲头,几年之后,他调到北京,成为解放军艺术中心央视军事频道负责人。

我在高炮团时,新闻干事是王宏林,滨州人,文质彬彬,才华横溢,经常在《解放军报》和《前卫报》等报刊发表整版的通讯报道,是个大手笔。说不清是崇拜还是敬佩,在我心里一直感觉同新闻人特别亲,就像“在解放区见到了老八路”,总有说不完的话。写稿、拍照片,我得到了王宏林等人很多的鼓励和帮助。

团政治处在机关办公楼有一间暗室,是唐忠信干事管理的。平常我拍摄照片后就向唐干事借来钥匙,打开门在暗室里冲洗照片。那时,我对新闻摄影报道就像着了魔似的。有一次,我拍摄了连队做好“带薪”入伍新战士思想工作的照片,恰好报社记者下基层来到高炮团。我想尽快把照片冲洗出来,请王宏林干事转交给报社记者。当时正值周末,唐干事回老家了,为了不影响新闻时效,我便和报道员孙新昌乘车赶往唐干事家里取钥匙。那时交通不便,到唐干事家每天只有两班车,当唐干事看到我俩满脸大汗急匆匆赶来,说道:“照这么个干法,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为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60周年,军区准备举办系列活动,其中包括举办军区摄影绘画展。施文标干事牵头筹办展览,想抽调人员帮忙。军宣传处周朝荣干事打来电话,想让我去军区帮忙。无奈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成行,我也失去了一次学习提高的好机会。

因为忙于各自的事业和家庭,我和方勇的联系渐渐减少。当我从部队转业并到栖霞国税局任职时,方勇已经调到了北京,事业蒸蒸日上。有一年冬天下班后,天已擦黑,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当时他正开车行驶在拥堵的北京街头,讲了两句话便匆忙挂掉,我不免有点失落……

2004年谷雨后,正是春深夏浅的季节,我突然接到方勇打来的电话。他要来烟台看我,我十分高兴,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原来,他从北京到即墨驻军挂职师副政委,忙里偷闲到烟台来了。那几天,我陪着他游览了蓬莱阁、养马岛和牟氏庄园,品尝当地美食,欣赏烟台风光。栖霞的老朋友郑永和还采摘了自家种植的大樱桃招待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军校。

离别,是人生的常态。短暂相聚后,是又一次离别。

紧握着双手,深情地拥抱,互道珍重和祝福。我久久地站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入口,如同在长亭外古道边,依依折柳相送。“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我使劲地招手,仿佛要把珍贵的过往都留在当下。

他走了,越野车渐渐成了高速公路上一个白色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