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8日
刘振洪
每当遭遇夏天的炽热炙烤时,我便会想起故乡夏日的清爽。当然,故乡的夏日也有热的时候,鸭群仰天嘎嘎呼喊与知了鸣叫的烦躁——夏日的热,热在渔人黑乎乎的面庞、伴随海浪起伏的船帆上;热在金黄麦浪的田野、匆匆忙碌的打麦场里……
岁月蹉跎,时光荏苒——四十多年,没有消去我对故乡大海的情思,无法忘却儿时的眷恋。
一
曾经纯真烂漫的童年,将儿时的欢乐和快慰呈现给了碧波荡漾的海面——
午时的海滩上,将赤裸的双脚用细沙子埋起来,双手深深扎进沙子里,倾起微斜的身体,眺望天尽头的远方;在马尾松的荫凉下面舒开身子仰卧,注目树冠空隙中的白云翻飞;或是钻进树林中寻找鹌鹑蛋,惊得野鸡和乌雀儿噗噗慌走。
岸边浅水中,生长着随海水柔柔摇摆的长叶片海带草,海带草中藏匿着随手便可捉到的种种鱼虾贝类。走进略有凉意的海水中,双手掬起一捧,用力抛向远处,抛出一片晶莹剔透,抛出童年的遥想与憧憬。细沙子里常有鳎米鱼,一触到掌底,噌地一下子溜走,黏滑的身躯,很难逮住它。突然,一只小螃蟹夹住脚趾,捉住它,掀开壳,鲜嫩的肉直接填进嘴里。
愿意站在岸边的沙滩,看夕阳落入海平面——紫红的晚霞描摹粼粼如火的海浪,晶莹闪烁,奏一曲舒缓悠扬的歌谣;一只停放在沙滩的陈旧渔船斑驳陆离,静静凝视暮色苍茫中的云卷云舒;几只海燕逍遥飘洒,与最后的阳光争色,划破晚霞之绚烂,飞翔起夏日黄昏的浓浓艳丽。
有时,我会在海滩上逗留许久,直到晚霞消尽的时候回家,才发现父母和姐姐正在那里等我吃饭……
海滩、海风、海浪,鱼虾、船帆、渔人,鸥燕、夕阳、晚霞,清心平缓、洁净无瑕,一切自然淌洒,走过年年春夏秋冬,走过童年少年青年的奇思幻想。
二
夏日的莱州湾,享受着清晨西向阳光的普照。
那时候出海打鱼,没有地道的天气预报,多凭生活经验,自然会有一些不可预测的风云变幻。渔人出海之时,是家人揪心的时候,不测风云带来的不幸,带来亲人怆恻的哭喊声,像海上的浪涛一样起伏沸腾。打鱼的人不会因怆恻的哭声而丢下撑起船帆的念想,却会在又一个晴朗的日子,扛起渔网,头顶月光,健步走上船舷,义无反顾投向大海的环抱。
接近午时,渔船靠岸了。渔人在较深之水处抛下锚,将捕来的鲜货用筐篓抬上来。筐筐鱼蚌虾蟹活蹦乱跳,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硕大梭子蟹被死死缠在大扣网中,还在那儿吐着白沫,一不小心会被它夹一下子。
阳光下的渔人,古铜色的脸黝黑锃亮,浑身上下尽是肌肉疙瘩,嘴里叼着旱烟袋锅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夜无眠的憔悴,挥挥手臂,招呼前来买鱼的邻里乡亲:梭子蟹不到一块钱一斤,鲜亮的鲅鱼也就五六毛钱一斤。看着不少人前来买鱼,渔人一副得意的神情,时而拽出嘴里的烟袋锅子,时而敞开嘴巴、发出志得意满的笑声——听不出笑声里有更多的辛劳和困顿,看不出更多的懊丧与哀怨,似乎打到鱼、卖出好价钱,那些浑身的盐碱痕迹,便会成为一朵朵缤纷绽放的玫瑰花,那些出海的担忧和揪心的牵挂,在爽朗的笑声中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年代,生活的脚步之所以抗得住汹涌奔腾的波涛骇浪而无所畏惧,之所以扛得起那么多的沉重牵挂而在所不辞,不正是因为这般粗犷的豪气,拿得起放得下之担当,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识。
三
出海的人有海洋般的襟怀,岸边的人有浪花般的柔情。
记得夏日到山沟里给姐姐送鱼的情景,眼前时常浮现家里那辆小解放牌自行车的身影,山里人的纯真谢意不时在心头飘逸。
虽然住在海边,但由于经济条件限制,吃到新鲜鱼虾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远离海边的山沟里更是困难了。
那时,姐姐在一个离家十多公里、叫庙前村的地方当老师。由于老家在海边,因此庙前村的老乡常托姐姐买鱼。父亲帮着买了之后,把鱼装在小柳条篓子里,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由我骑上小解放牌自行车,给山沟里的姐姐送去。
临近庙前村的路弯弯曲曲,上坡蹬不动车子,就下车推着走,心想庙前村这么偏远的地方,难怪姐姐不是那么轻易回趟家的。山里的景色跟海边不一样,到处树木、沟壑掩映村落,袅袅炊烟缭绕山林,一切都趋于新奇。不熟悉路,一边走一边问,提起姐姐的名字,村里人都知道。
到了姐姐那儿,双腿间被车座磨得发红,火辣辣的。看到鲜鱼的山里人很是感激,眼睁睁看着我,流露出诚挚的谢意。见到姐姐,我有些激动,好似突破艰难险阻终于获取成功一样。姐姐的伙食是村里每家每户轮派,轮到谁家,谁家做好了送到姐姐这里。姐姐知道我要来,前一天故意少吃留着。我吃着姐姐给我的饭,心里既得意也有些酸楚。
姐姐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而那时,她梳着短发,身着淡色小花的短袖衣服,喜盈盈地看着我吃她省下的白面饽饽和地瓜。那情那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四
学校放伏假的时候,也正好是麦收时节。
麦熟也就几天的工夫,若抢收不及,一旦遇阴雨或大风,成熟的麦子会烂在地里,大半年的付出会付诸东流。抢收麦子是紧迫的任务,男女老少齐上阵——那是一个叫人疲惫也是令人欣喜的时节,因为麦香扑鼻的白面饽饽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
太阳好热啊,越是热的中午越要抢收麦子、争分夺秒,还要穿长袖衣服,不然麦芒会扎得浑身发痒。我虽是中学生,但已是好劳力了,一把镰刀把麦子揽在怀里、划拉下去,轻松地割下来、一揽一镰,一会儿割出长长的一垄空地。一垄麦子割到头时,腰酸腿乏,满脸的汗水迷住了眼睛。可当直起腰来,看看许多人还在后面使劲追赶,心里倒有些胜利感。
一块地的麦子割完了,大家再将麦子扎成一个个小捆,用小推车运到场院上。小推车装麦子捆需要技术,既要装得多又要牢靠,路上因颠簸散了架子,是更麻烦的事。推起装满麦子捆的小推车,一路小跑,尽管气喘吁吁,但不感到多么劳累。满脸满身的汗水,到水井那边抹几把脸,马上便凉爽松快多了。
妇女和年岁大一点的男劳力将运到场院上的麦子码成垛,瞅着好天气,再用铡刀将一捆捆麦头铡下来晾晒。早些时候用马驴牛这些牲口拉碾子脱粒,后来有现代化的脱粒机脱粒了。母亲忙活在场院里,虽是妇女,但很有力气,只见她高高扬起木锨,双臂不住上下挥舞,高高甩向空中——麦糠随风飘远,麦粒落到场地上,汗水不住地在她脸上、身上淌下来,后背渗出深深汗渍,沾满麦糠皮子的脸时常露出微微的笑意。
夏收时,生产队上重用我这个文化人,让我一个人在一间小屋子里办一份《三夏战报》,为的是给夏收夏耕夏种的人打气鼓劲,争取更快更好的夏季成果。《三夏战报》八开纸大小,正反两面油印,自己设计报头插图、自己写文章、自己刻钢板、自己到田地里分发。有时,要到“三夏”现场了解一些实际情况,选取一些人和事的素材,写故事、消息、人物,也写言论,一个人什么都动手。那些文章来自生产一线,是活生生的东西,“三夏人”愿意看,当把报纸分发给田间地头“三夏人”的时候,他们说“你可不用挨太阳晒、麦芒扎了”。我知道,那不是嫉妒讽刺,而是对文化人的羡慕和一份向往。
五
夏日里,母亲少有闲时,除了场院里的活,还要在家的院子里种很多蔬菜瓜果,有南瓜、西红柿、芸豆、辣椒、茄子、黄瓜,还有长长的菜豆角。那么大的院子很快长得满满的,绿意盈目,各种蔬菜花盛开的时候,院子便成了五彩纷呈的花园,自给自足,基本上不用到集市上买菜了。
母亲常常给那些蔬菜浇水施肥,时时站在红红的辣椒、紫紫的茄子面前观望,察看它们的长势。西红柿长得高、结果实的时候,柔软的茎撑不住,母亲用高粱秸子架起来,将西红柿的茎捆在高粱秸子上。黄瓜的花多了,母亲疏摘几朵,怕耽误其它的长不大。眉豆的蔓子长了掉下架子,母亲将它扶上来,用草绳子系好。各种蔬菜长在母亲心里,牵在母亲手上,为一家人奠定饭桌上的根底。
那时候很少吃到猪肉,偶尔父亲买点回来,肉炒黄瓜炖芸豆,香味扑鼻,满口满心的涎水——多少年来的夏日,肉炒黄瓜炖芸豆一直有着极强的诱惑力,经常会在干活汗流满面的时候想到那顿饭的喷香。母亲做出肉炒黄瓜炖芸豆仍在忙这忙那,直到别人动了筷子之后才坐下来,她说自己不馋,不愿意吃带肉的菜。她是舍不得吃啊,那么大一家子人吃饭,做多少才够吃个饱?我不知道,可母亲清楚,在物资匮乏的家境里,她的奉献撑起了家的脊梁。
六
夏日里有几天最热的时候,特别是晚上,有时闷得焦人,经常在家院外面的那棵大槐树下乘凉。一点风没有,树上的叶子懒懒得不愿动弹,母亲拿着蒲扇,不时给我身上扇几下子,驱走蚊虫。蚊虫飞走,凉意拂身,下意识张望高空和远方,常常凝视着一颗颗闪光的星星而出神。
月光之下,大槐树叶子被突来的微风吹得摇曳生姿、婆娑迷离,与母亲的话语悠悠相系。村间小路没有车水马龙,只有家家户户的灯火洒出窗棂,点点滴滴。母亲不住摇着蒲扇,述说那些令她难以忘怀的她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姥娘生过十个孩子,只活下来母亲一个女儿,姥爷四十岁出头就过世了,姥娘只身一人到东北接管姥爷的生意。兵荒马乱时的一个女人,无法维持下去,舍弃财产回到老家,后来跟嫁到龙口的母亲这儿住下来。
夜是静的,小河里的蛙声特别响亮,咕咕地叫着,似月光一样清脆纯净。有时会看见一只猫在河岸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只青蛙,待时机成熟之时,扑上去捉住它。猫嘴里的青蛙挣扎着,惨叫声划破银河与大槐树的静谧,吸引了人们遥望北斗的眼睛。
七
“三夏”的一段空闲里,季节更替好似不知不觉中衔接起来,浅秋的风会在夏日之太阳映射下,悄无声息地来临——那片绿油油的玉米苗子已经传来信息,后面的天气要凉了。
院子里的蔬菜,有的开始萎靡,叶子渐渐黄起来。南瓜还会撑一段时间,即便蔓上的瓜已经大了,变成黄色,里边的种子变得硬实,但叶子还会绿着。或许,在后来的凉意中,藤蔓前头还会结出个小瓜来,只是这样的小瓜已经不会成熟到黄黄的颜色,不能作为来年的种子用,说不准哪天会被秋霜打下来。
季夏之后,奏起收获之音响,秋的身影在新乐章之中,舞起新的希望。
当我在几十年后再次感受故乡之夏时,海岸不再有柔软的沙滩,不见了扬帆的渔船,不见了家人等我吃晚饭时的情景,看不到母亲麦场上挥扬木锨的洒脱身影,也不能再重温给姐姐送去鲜鱼换来笑脸的惬意。柔软的沙滩离去了,母亲的身影离去了,《三夏战报》寻不见了,听不到小河里咕咕的蛙声,看不到那片一望无际金色麦田的热烈和油黑发亮玉米青苗的浪波。
只是那棵大槐树还在,月光下的叶子依然飒飒作响,似乎在诉说着那些逝去的温馨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