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
牟民
年少的时候,放学后,搁下书包,不知哪里来的劲头,拿起一摞地瓜干边吃边跑。地瓜干干巴巴的,噎得抻着脖子往下吞,却不停下脚步,和同伴们奔跑在乡间胡同或者野地里捉迷藏。赶上雨季,到河里捉鱼摸虾,摸够了,把俘获的鱼虾装在水桶里。到河边寻找自家的花生或者地瓜地,瞅准地面鼓起的泥土,手指一抠,便有早熟的花生、地瓜滚出来,双手捧起跑到河边洗净,好一顿大吃,将饥饿的胃垫巴一番,立时精神一振。母亲不喊回家,我们就不知早晚,只管把脚印紧紧镶在家乡的每一个角落里。
疯玩时,我总会有一种感觉,那个看着我长大的影子站在后面,或者前面。它默默无闻地盯着我,与我一起感受甜酸苦辣,我高兴,它美满;我沮丧,它忧虑。但是有时候,它却不跟我一条心,我哪儿做错了,受到大人责骂,它也跟着不给好脸,骂我不会做事。它是一个没有骨头的影子,不会顺从却黏糊糊的影子,我既爱它又恨它。难道它就是我生长的见证吗?母亲迷信地说过,那是你的魂儿。老师听了我的诉说,拍拍我的头说,这是你心中的一棵大树,说它是理想也不为过,你要好好待它。我听了迷惑不解。
从害怕一切到慢慢不怕所见,我的身体在一天天疯长。那个影子盼望我强壮,时不时地引导我。
家里没粮吃了,即使吃野菜,照样误不了我们疯跑。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那疯长的身体何惧吃糠咽菜啊!清晨迎着朝阳上学,一片灿烂。前面有无尽的希望引我飞奔,后面有无所不能的父母罩着,无忧无虑。我跟几个同伴一起,从一丈高的悬崖上跳进水库里,再翻跟头出来,游到对岸,博得大人们青睐的目光。目光吻合了正发育的身体,大脑便跟着飞腾,我是无所不能的,世上的一切我都没看在眼里。碰到村里有自然死亡的老人,儿女们哭天喊地,痛苦悲伤,偶尔会引发自己对死亡的概念,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影子会推着我,离开那个死亡的氛围,它告诉我,这不关你的事。我的父母正当盛年,他们会永远年轻,陪伴我。我才十几岁,即便到了父母的年龄,还那么漫长,时间就像永远走不到头的地平线那样,属于我的会永远走不到头,如同茫茫沧海一般富有。
春天里,我会对着空旷的大山喊,我在这儿呢!山的回音,如同影子跟我在对话。看见路旁的花草,我会蹲下来抚摸,敏感多情的我幻想变成了一朵花,或是一只蜜蜂。时空里弥漫了我的情、我的爱。
如同所有正常的青年一样,疯长身体的时候,有了对异性的神往,也有一丝惧怕,那是我人生之路上一道神秘的屏障,它立在我的眼前。人生之路上多了一份期盼,多了一份希冀,或者说一份诱惑。影子携我飞行,奔向希望之地。古人说,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可以让人生之辉煌达到顶点。
我病了的时候,死亡会缠绕着我。那时候,家里生活困窘,缺吃少穿,唯有疾病一年四季不缺席。母亲和我们兄妹四个都得过胆囊炎、胆道蛔虫病。虽然年年按时吃驱蛔灵,可蛔虫打不净除不完,它抽空就钻进了我的胆囊,几乎一年犯三次。每次疼起来,在炕上打滚,从东边翻到西边。疼痛难忍的时候,想着一下子死过去多好。晚上,月光照在炕上,母亲拍着我的后背,每逢疼得满头大汗时,母亲说,你喊几声吧,喊几声会轻快一些。我喊着,妈啊,疼死我了!母亲眼泪汪汪地使劲拍我的后背。不疼的间歇,我又有了活下去的信心。生的念头顽强地站出来,影子也会适时地站在后面,如一堵背靠的墙,给我增添力量。
我看见无数的影子在眼前飞奔,然后进入我的身体,我立刻有了一股灭掉蛔虫的决心。我狠劲掐了掐肚子,那儿有了热乎乎的感觉。等蛔虫从胆囊里慢慢退出来,留下了胆囊炎。
我还得过风症,一直到躺在炕上不能动弹。我没有害怕死亡,因为影子告诉我,一棵春天里的小草,虽然柔弱无力,但它顽强无比,经过春夏秋冬的磨炼,总要成长起来的。我便是一棵小草,被行人或者飞来的石头擦了一下子,即使有皮没毛,只要根在,一场和风细雨便会葳蕤生光。我感觉身体里的细胞生长消亡循环得快捷,它们健康地组合着我的组织器官,成正比地运动,生总是高高在上,我自身具备强大的免疫功能。等到我不能动弹,吃不进饭了,才去看医生。医生说,孩子得了风症。母亲问,咋就得了这种病?医生说,可能感冒了,也可能受凉了,没有及时治疗。吃了一盒大丸药,我竟然站了起来。
我曾被摩托车撞成骨折,也曾在晚上骑自行车不小心被抗旱时村民挖的水渠绊倒过,磕得满脸伤痕;晚上查完宿舍,迈过学校的铁门时,因为想着学生是否安睡,没有注意脚下,竟然被绊倒在水泥地上,把脸、鼻子磕得缝了五针。多次的灾难,如同被人打了几拳,无伤大碍,没往心里去。
教学后,我正当盛年,担任班主任,教两个班的语文课。每天早晨沿着操场跑五千米,我发誓要迈开双腿,跑出一个健康的身体,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风雪交加,我天天照跑不误。每天下午和同组的老师打一个小时的篮球,晚上备课到深夜。一闲下来,就感觉浑身骨节咯嘣咯嘣响,那个影子适时催促我外出活动。到了星期六上午,我骑自行车飞奔30公里,回家看望父母,下午再骑自行车飞奔30公里到妻子工作的卫生院。第二天下午骑车30多公里再回学校,这等腰三角形,紧紧地吸引着我做重复运动。到了学校又是宿舍、办公室、教室三点一线,这条线填满了我的日日月月年年。丰满而旺盛的工作热情,让我淡漠了季节的变化,不知不觉中,我迎来了不惑,紧跟着又到了知天命。
那个影子看到我行动不那么强劲了,跑步的频率明显慢了,身上也有了多余的脂肪,它会变作光影,在眼前闪烁。夏季过后,初秋的风凉了,早黄的树叶悄然落下,影子不停地摇头。身上那股澎湃的气息什么时间消失了呢?晚上静听耳鸣,声音消失了,生的意识强烈了,自然地想起了生的对头——死亡。瞪大眼睛默想,我站在讲台上,如此快捷地走过了三十多年,仿佛就如站了一节课那般简单快捷。时光如漫天星空无边无际,看着富有漫长,可属于自己的却是稀小而短暂的。
我开始恐惧,恐惧夜晚的到来。这表明一天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未知的明天在等待,我是否还能拥有明天?暗夜里睡不着时,影子用闪亮的眼睛与我对视,静默数数,一二三——数到五十六十,竟然要一段时间,可将要耳顺之年的漫漫历程,怎么这么快就没了?
大哥英年早逝的最后一天,我守在他的床边。三个多月的折磨,他浑身已经被另一种细胞控制了,只剩下心脏在跳动,大脑还有些清醒。他说,兄弟,我不能伺候老人了,我先走了。哎呀,现在感觉真舒服!我惊问大哥,你不感到疼了吗?就在前几天,杜冷丁也奈何不了的病痛,让大哥在每一秒里都生不如死。
他摇了摇头说,不疼,它们已经控制了我的全身,我是另一个我了。大哥脸色干黄,精神平稳,全然没有以前的痛苦。他在静静地体味一种复活吗?不到半个小时,大哥完全失去了知觉,但呼吸还没有停止。他身上的正常细胞全军溃败,一败涂地,生被另一种生替代。
身体偶感不适,脑子便立即想起各种疾患,惴惴不安,上网查阅,询问医生;每年一次体检,指标超了,会感觉大病临头,死亡时时刻刻悬在头顶。影子准时出现,它会安慰我,让我静下心来思考,别大惊小怪,衰老自然带来各种疾患,平静待之,带病生存就可以了。它会告诉我,看看你父母咋样生活着。回老家跟父母生活几天,也按照书本、专家所说,吃用讲究,母亲不以为然。母亲长年喝锅底的熥饭水,专家说那容易生癌。母亲经常吃剩菜、喝凉水,却没见母亲有啥不适。父亲活到95岁,母亲如今95岁仍健在。父亲生前说,甭管吃啥,只要爱吃就行。这或许是最好的解释,身体缺了,才想吃愿意吃。吃了身体得到了补充,细胞生长不亏欠,满足供应,免疫力自然就上去了。
说起生死,父亲说,慢慢等,熟透的瓜蒂巴掉了,一阵的光景。这是父亲很看得开的生死观。
我不再过多地解释生死,也不再思考这两个字眼。每天除了看书敲字,就是跟同城读友一起交流读书体会,晚饭前外出散步,做一些身体能够承受的锻炼。让肌体跟上大脑的灵动,让两者步调一致,做着生死搏斗的游戏。
影子在我背后笑了。它越来越像一棵飞行的大树,伸出温暖关爱的大手,推着我加速运行,离地平线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
我迈开大步,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