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等锔匠来

2024年05月14日

曹瑞敏

“水缸见底了。”祖母做午饭从缸里舀起最后一瓢水时,顺口说出了这句话。

刚从山上干活回来的父亲听进了心里,顶着大日头,担着扁担就出去挑水了,把祖母“晚上再挑也不晚”的话,用“咣当”关上的街门截成了两段儿。两铁桶的水担回来了,祖母把没说完的半句话补上去时,父亲正闷着头用扁担钩子勾起一桶水往缸里倒。终是让正午的日头晒得减了几分力气,桶沿儿碰上了缸沿儿,“咔啦”一声,缸沿儿碰掉了一大块儿,缸壁顺着碎处又向下裂开了一道缝儿,直裂到了缸的中部。祖母的话又被这突来的变故截去了一块儿。

缸不敢用了,缺着口儿立在房子正间的角落里寂寥着。家里就整天盼着锔匠能快点儿到村里来。

但是总是要等到过了农忙时节,锔匠才有闲下来的时间,村子里才响起他高声叫出的话音儿来,“锔——锅——锔——盆——啦——”,每个字都拖长了尾巴,扬起了高调儿,传出去很远。尽管这样,每一次来,他都要挑着担子走一遍村里的大街小巷,让那声音灌进每家的门里,然后找一个阴凉地儿,放下挑子,把挂在挑子上的小凳子放好,坐下,开始从箱子里拿工具。挑子两头的两个箱子简直就是百宝箱,它们各有两层抽屉,抽屉里面又有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面都整齐地放着几样工具,再加上抽屉下面堆的、上面挂的,那些工具加起来有几十样之多。他翻看着、挑拣着,把最需要的几样拿出来,像铁丝、铜丝、钳子、锤子、金刚钻、毛刷子、白灰粉什么的,准备着要在这个村子里干一天的活儿。

这时候,大人、小孩儿都陆续地聚拢来,手里拿着破了洞的盆、漏了底儿的碗,铜的、铁的、陶的、瓷的……结实的、不结实的东西都有。那个年代生活拮据,每家也就那么几个生活的物件儿,盛水的、放汤的、和面的、洗脸的,少一样也没法过日子。一年磕磕碰碰地走过来,每天用的东西免不了锈蚀出了窟窿、跌打出了豁口,由于没有替代品,只能继续用。锔匠一来,各家就把那些缺牙漏口的老物件都给“招呼”出来了。

二奶奶家的陶土盆子早就裂了缝儿。锔匠把递过来的盆子端量了一眼,就用钳子夹断铁丝截成几小段儿,放在砧铁上用锤子砸扁两头儿,再拿钳子把扁的两头儿稍微弯一下,一个锔钉就做成了。然后,盆被放到了锔匠两腿之间铺好的白帆布上,锔匠用粗麻绳麻利地绑紧它,把锔钉放在缝隙处比量一下,就把金刚钻的钻头对准了裂缝边的一点,拉起了弓弦。

金刚钻在锔匠的手中轻轻抖动,像极了乐师的二胡拉响曲子的样子,不过曲调只是单纯的“嘶嘶”“嗞嗞”声,不仅没有乐声的动听,反而还有些刺耳。但村民是喜欢这种声音的,不仅喜欢听,还喜欢看着钻头所到之处,陶土的盆子溢出一些土黄色粉末的样子,因为那意味着修复,意味着他们珍惜的那些物品还可以再“重生”。他们赞叹锯匠的手艺。这种日常里被各家父母要求轻拿轻放、极易破碎的陶土盆,在锔匠的手中仿佛有了韧性。不一会儿工夫,裂缝的两边就排出了两列浅孔,有一定的深度,但并未钻透。锔匠把锔钉的两头放进了孔洞里,用锤子轻砸,那个盆就被箍紧了;用锉子轻锉,锔钉钉下的凸起处就被磨平了。锔匠做这一切驾轻就熟,把握着分寸和火候。围观的人可一直悬着心,生怕金刚钻钻深了,把盆子钻碎,又害怕锤子砸重了,把盆子砸坏。虽然村民都知道这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但就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忐忑。直到放在每个钻眼儿里的钉子都妥妥地钉进去,表面都细细地磨平了,村民才开始稍稍转移一下眼睛的关注点,悄悄地说几句闲话。

锔匠已经在做一件“作品”的扫尾工作了。他用水在钵里化了生石灰,把生石灰涂抹到每一个锔钉上,这时候那个盆的表面就像是补了一块块白补丁,丑巴巴的样子。不过,二奶奶很高兴,她看着放在锔匠脚边自己的盆子,在等着石灰干透,刷掉粉灰、松开绑绳的时刻,那时二奶奶就可以继续用她的陶土盆子了。

一上午的时光,锔匠就在村中那棵大杨树下忙活。三婶家跌成三瓣儿的瓷碗又合成一体了,六个锔钉分布其上,像个艺术品,从拿到恢复完整的碗后,三婶的嘴就没合上,在人群里捧着碗翻来覆去地看着不肯回家。被老三爷爷视作宝贝、一直放在家里柜边上的碎了口儿的瓷花瓶,只钉了一个铜制的小锔钉就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三奶奶又可以往里面插上做衣服的尺子、掸灰尘的鸡毛掸子了。还有小兵家放筷子的陶箸筒又可以放筷子了,丽英家漏水的脸盆也能盛水了……村里人家的十几件东西都可以再用了,而锔匠用自己的好手艺换来的只是零星的毛票,一个锔钉一毛钱,一个上午也就能挣块儿八毛的钱。不过钱能给够、或是实在给不够,他也不算计,好像只要能听到人们对他手艺的赞叹就足够了似的,只管把自己的活儿干好。

父亲做完农活就等在人群里,看着那些物件在锔匠的手里变回完整,仿佛医生的手把脉、开药,让人恢复元气的过程一样,锔匠“医”好的是每一件破损的物品,给那些物品再被利用的机会,也给人们增加了继续过好生活的气力。父亲就那么站着、看着、叹着锔匠的好活计,直等到午饭时光到来,人们逐渐散去,剩下的物件被锔匠要求下午再来补的时候,才张开嘴跟人家说话,央求人家到家里帮助锔那个破缸。“实在搬不动。”父亲说。锔匠也不问原因,只管收拾着挑子。“到家里来吃饭,孩子他妈都做好了,就等着你呢。”父亲满有把握地说着,好像明白人家一定肯帮忙似的,其实是看准了和他一样的农村人的朴实。果然,锔匠收拾整齐,就挑上挑子,跟上父亲进家来了。

为了请锔匠到家,祖母一大早就擀好了面条,母亲早就做好了漂着白肉和鸡蛋花的卤子,就等着人一进门就下面条了,那可是我们家里已经好久没吃到的纯白面的面条。

街门一响,“锔匠来了!”母亲喊了一声,我赶紧烧火,母亲就开始下面条,祖母就把打好的荷包蛋端上了桌。“来啦?”“来了。”主客互相打着招呼。锔匠在父亲的引导下,把挑子放在正屋里的破缸旁,瞅着破缸点了点头。父亲把他请到里间的桌子旁坐下,两盘炒菜早就备好了,地瓜干白酒斟上,两个人边吃边说着庄稼的收成和村上的事情。等到“呼隆呼隆”两大碗面条下肚,锔匠就直接来到了我们家那口大缸前。

“这纹挺深!”他说着话就去拿工具。绑大缸费劲,吃完饭来我家的四叔也搭上手,几个大人一起把缸绑结实了。这次锔匠做出的是长的宽钉子,每一个钉子敲敲打打用了很长时间。做好后,先把水缸碰掉的那一块儿补上去,再用锔钉沿着裂缝缝合。这样,十六个钉子用上去,这缸就完好地立在那里了,那钉子排列的样子就像给大缸穿了一件背心,背心顶上绣了一朵花,挺好看的。“行啦,今天晚上把石灰擦干净,先放一些水进去润润,明天才能用。”锔匠嘱咐着,就收拾挑子要往外走了。祖母赶紧递过去两元钱,锔匠连连摆手:“饭都吃了,大白面条,上哪儿吃去,又喝酒,又吃菜,哪还用钱呀!”他说着,担子就挑起来,脚步也迈出门去了。“那也得歇歇脚再走呀!”母亲喊着。“咱农村人不讲究这个。”锔匠回应着。

锔匠又回到了杨树荫下,坐在小凳子上打了一会儿盹儿就被围过来的村民叫醒了,一下午他也没停下,就连村民拿来的钝了的菜刀、剪子都给磨锋利了。

暮色合起来的时候,锔匠把最后一个物件锔补好,才起身收拾自己的工具、装钱的袋子,袋子里也包括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父亲偷偷放进去的两元钱。

“再来啊!”“好,再来。”锔匠和他的挑子踏着夜色走远,村庄也恢复到了经他锔补之后的熨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