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守望

2024年05月13日

苏在玉/口述 刘甲凡/整理

2022年农历二月廿四,98岁的母亲去世了。母亲临走前一点也不糊涂,让我们给她穿上寿衣,喃喃地念叨了一句:“我找你爹去……”然后就静静地躺着,很安详地故去了。我们知道,和我父亲相聚是母亲挂在心尖上的念想,为此,她痴痴守望了75年。

1947年初冬的一天,雾雨蒙蒙,寒气袭人。烟台海港码头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

一艘从大连开来的客船刚一靠岸,船上的乘客就被驱赶到候船大厅控制起来。经过挑选,老弱妇孺被放行,年富力强的青壮年在雪亮的刺刀和机关枪黑洞洞枪口的威逼下,换上了军装,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杳无音讯。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苏庆之。

父亲那年26岁,是牟平县东照格庄村(现牟平区文化街道办事处照格庄)人。因我祖父和大伯同在大连浪速町(现天津街)一家银匠店里做工,每年的农闲时节,我父亲就和本村的邻居宫怀义前去大连倒腾一点小生意。他们去的时候带着胶东特产花生米和干枣之类,回来时再捎上一些大连商行的日用小百货,从中可赚一点小钱补贴家用。不料飞来横祸,返烟后正碰上败退的国民党军队抓壮丁,被强逼着套上了军装。同行的宫怀义年岁偏大,受了这番惊吓,急火攻心眼疾发作,当下就双目失明了,四五天后他被放了。

宫怀义回村后,立马就到我家把路上发生的变故告诉了我母亲。这个消息无异于五雷轰顶,一下子把母亲打蒙了,瞬间人就像傻了一般。母亲出身贫苦人家,和我父亲结婚的第二年,我来到了人世间。到了我4岁这年,我妹妹又出生了。一家四口,日子虽然清贫,却是家庭和谐,其乐融融。父亲被抓壮丁的消息让我们一家跌入万丈深渊,母亲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精神也变得恍惚起来,一门心思盼着我父亲能侥幸逃回来。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在睡梦中听到父亲回家的敲门声而惊醒,睁开眼却是空欢喜一场。漫漫长夜,她一个人拍打着孩子默默流泪到天明。

一年过去了,我父亲仍杳无音信。邻居刘建章的姨夫叫王成善,是当时牟平县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他带队支前到过淮海战役前线。春节期间他走亲戚时带来了消息,说当时在烟台码头抓壮丁的部队是国民党整编25师,这支部队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打得全军覆没,连黄百韬也自杀了。估计,我父亲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母亲嚎哭一场也就死了心。她把我父亲被抓走的日子作为忌日,央人写了个牌位,让我给父亲磕了头。自此,每逢除夕、清明和月日,她都要给我父亲烧纸、焚香,祈求他在天之灵能早日魂归故里。

我祖父得知儿子的遭遇后,急匆匆赶回了家。由于思儿心切,他患了一场大病,在多方求医不治的情况下,他服毒自尽了。祖父因治病已花光了他带回来的那一点钱,还欠下了一屁股债。此时的母亲连安葬的钱也拿不出来,多亏左邻右舍帮忙,才算草草把我祖父安葬了。

我们家里只有村西那二亩多涝洼地,碰上雨水多的年份,往往颗粒无收。以前除了耕种自家的土地,我父亲常年要靠打短工和推脚(独轮车运输)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父亲没了,家里的顶梁柱就倒了。“漏房偏遇连阴雨”,1948年又是个多雨的年份,据《牟平县志》记载:“当年雨季,城区一片汪洋,水淹堆金泊、西北坝、寇家疃、贵家疃等17个村庄。”我们家那几亩涝洼地自然基本绝收了,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

第二年刚开春,家里就揭不开锅了。看着两个因饥肠辘辘而哭闹的孩子,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只得带上我和妹妹去要饭。在她心里,年轻媳妇要饭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了避免引起熟人的笑话,她每次都装扮成到地里干活的样子,一手抱着我妹妹,一手挽着篮子,让我跟在她身后,到离村四五里外的王贺庄、南沟、山西头、王家窑、羊岚、邹家庄那一带挨门乞讨。由于脸皮薄,人多的地方不好意思去,就专门找那些居住在村子外边的住户,转一天也要不到多少东西。

等到要回家的时候,再在篮子上面放上野菜或柴草,装成是下地回来的样子。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家要饭的事被村南看茔地的邻居发现了,就告诉了村里干部。一时间,村里人都对我们家伸出了援助之手,村干部又为我们家到十一区政府(区政府驻地在牟平武宁)申请了救济,总算把那个青黄不接的春天度过去了。

眼瞅着我父亲回家没了指望,村里人看我母亲才24岁,就有人劝她再找个男人,可母亲死活不答应。她就认准了一个理:“我是母亲,把孩子抚养大是我不能推卸的责任,我宁可吃再多的苦,也不让孩子到继父家里受委屈。”

我大舅1944年参军,参加淮海战役受伤后转业到地方工作。看到姐姐的困境,他也主张她再组个家庭,并亲自帮着物色,但同样被我母亲一口回绝了。

1953年,政府号召成立互助组。村里那些劳力强壮、机具齐全的人家首先互助起来了。像我们家这样孤儿寡母的家庭,便和那些病残的人家凑在一块。五户人家一头小牛,是互助组里唯一的大牲口。每逢犁地的时候,还要人套上绳子拉帮套。就这样,在互助组那几年里,从春到秋,从种到收,风里雨里,母亲出的力一点也不比其他男劳力少,她还因此得了个外号叫“个半驴”,就是比驴还能干的意思。尽管这样,母亲从来也没叫过苦、喊过累。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一点救济粮都到了我和妹妹的肚子里,母亲一日三餐吃的大都是野菜,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她全身浮肿。我清楚地记得,我和妹妹用手轻轻按一下她的小腿,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圆圆的坑。尽管这样,母亲总是千方百计让我和妹妹填饱肚子,也从来没让我们耽误学习。

我们村有个人叫于永涛,在韩国经商。1978年回国探亲时,他带回一条惊人的消息:苏庆之还活着,现在在台湾!我们得知这一消息后欣喜若狂,立马邀于永涛到家里当面细说清楚。经过和于永涛详细交谈,总算弄清楚了我父亲被抓壮丁后的大致情况。

原来,1947年抓走我父亲的是国民党整编54师。离开烟台十几天后,他们在解放军的猛烈打击下,于1947年12月败退到青岛,再由那里被胁迫乘船去了台湾。

到台湾后,我父亲和几个烟台老乡的思乡之情一旦被长官发现,轻则一顿臭骂,重则要被关禁闭。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他们有些绝望了,眼瞅着这辈子只能客死异乡了。

听了这些,母亲流泪了。让她感到欣慰的是丈夫还活着,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吃,我们一家人今生还有团聚的盼头。她让于永涛捎回了口信,也就是三两句话:孩子我都拉扯大了,你早点回家吧,我和孩子等着你!

母亲做好了迎接我父亲回来的一切准备,她还要召集起那些关心和帮助过我们家的好人,要热热闹闹举行一场合家大团圆的盛会。可因为种种原因,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1984年,我父亲因胃癌晚期不治身亡,噩耗传到家乡,我母亲又一次流泪了。面对那些劝慰自己的亲人,她只有一句话:“这就是我的命啊!”

母亲让我重新给父亲立起了牌位,还让我在牌位后面写了一行字:早点回家,还是那条老路,还是那栋老房子!

日子一天天流水般过去了,母亲的腿脚不再灵便,整天坐在床上的时候多了。我把父亲的相片镶在小巧的木制相框里,挂在母亲伸手可及的床头上。她时不时就会拿过来看上一阵子,用手抹一抹上面没有的灰尘,偶尔,嘴里还会喃喃地说上两句:“苏庆之,我要找你算账……”

每逢合家团聚拍照全家福的当口,她总是要在左手边并排放一把椅子,我们都清楚,她多么希望我父亲能坐在她身旁。

为母亲送终的寿衣,是我们精心缝制的一套农村新媳妇穿的花衣裳。这是因为在我和妹妹的记忆里,母亲从来也没穿过一件色泽艳丽的衣服,她的脸上就连最廉价的雪花膏也从未搽过。

母亲的墓地在蛟山脚下的朝阳坡上,前些年,我们在这里为父亲修建了衣冠冢,衷心祈祷他们相聚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