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2日
吕开峰
母亲在未出嫁前,是一名高小教师,也是当时县里的妇女代表,参加过各种社会活动。母亲与父亲结婚以后,生养了七个孩子,六男一女,我是老大。母亲形象地比喻她的作品:“七个萝卜头”。
父亲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受到错误批判,身体不好,养活“七个萝卜头”的重担落到了母亲肩上。我从小依恋母亲,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记得母亲有一件粗布蓝褂子,衣襟比别的衣服都长。那是母亲特意弄的,目的是让我们扯着方便。母亲每天做活的时候,都穿着它。我扯着母亲的蓝褂子,也扯住了母亲的关爱,在山野田地里、在粮食垛子上、在雨天湿滑的山坡上、在凛冽刺骨的冬雪中留下了我和母亲的身影。我扯着母亲长长的蓝褂子一天天长大,后来弟弟妹妹相继出生,也和我一样。我清晰地记得那个褂子上有十八个补丁,母亲穿了十年,衣襟都被我们扯长了,好像母亲为我们铺下的路。
母亲每日三更必起,晚上回家总是在六七点左右,我们几个“萝卜头”就在饭桌旁眼巴巴地等着她一起吃饭。吃过晚饭往往都夜深了,我们上床睡觉,母亲则坐在炕边,借着昏暗的灯光为我们缝补衣裤上的破洞。她的双眼就是这样在煤油灯下熬坏的,至今她的视力很差。有时候我夜里醒来,看见母亲仍然在一针一线地缝,发黄的破闹钟指针已经转过了子夜。在天色微明时,母亲背靠着墙,头垂于胸,针线不再动,就那么睡着了。我分明看到她的大拇指上结了一个血痂,那是她在打瞌睡时被针刺出血后形成的。日夜辛苦操劳让母亲壮实的身体羸弱不堪,我曾含着眼泪为她写下这样的句子:“灶台前躬身如虾,井栏边倒影如钩,田地里细如谷秆……”
我的性格、为人处世受母亲影响颇多。我在单位从临时的杂工转正后,做了政府接待处的会计。刚入职时,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大国娃呀,一辈子走对路很不容易。妈是过来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心是通透的,知道啥亏该吃,啥累该受,啥罪该遭。你是家中老大,经历了咱家的变故,进了大城市工作,这是妈一生的骄傲!相信妈,任何苦难都是历练,只要懂得向前看,就总有出头之日。”
在单位里,我吃苦耐劳,勤奋进取,脏活、苦活、累活都抢着干。领导看在眼里,赏识和提拔我,推荐我入了党,保送我上大学。马上就要入学了,单位批准我回家住几天。我早已归心似箭,一接到通知,就心急火燎地带好早已采购妥当的一大堆礼品坐车回家。
快至村口时,一下子望见了母亲弱不禁风的身影,她正推着独轮车艰难地走着,独轮车上满是鱼肉蛋菜等物品。我急忙跑上前替换了母亲。母亲笑了:“老大回来了!工作顺心吗?”我眼里含泪,有些哽咽地说:“妈!看你瘦的!还忙活这些干啥?小弟去哪儿了?”我有些责怪最小的弟弟,因为其他的弟弟和妹妹都出门在外,只有小弟一人陪伴着父母。平日里,我每隔几天就给家里写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让小弟照顾好父母,没想到他对母亲这么不上心。这时,小弟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我冲他吼道:“你干什么去了!这些活儿能让咱妈干吗?你真让我失望。”
“大国娃儿,别动怒呀,都是国家干部了,还不沉稳。不怪你小弟,他哭着喊着不让我干,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嘞。”母亲一声大国娃儿叫得我心里发热。这些年在城里听不到母亲喊“大国娃儿——该吃饭喽”,我备受煎熬。为此,我时常在梦里感受着母亲温柔的抚摸,感受着母亲无尽的爱。泪水此时从我的眼角淌出来,我说:“妈!我又听到您喊我大国娃儿啦!”要不是长大了,我真想扑进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呵呵!国家干部还哭鼻子?丢人哟……”母亲用袖口拭去我的泪,笑着调侃我。
我笑了,就问母亲:“妈,为何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家里办啥事?”
“办喜事!你大奎哥这几天张罗娶媳妇,我得预备着呐。”
大奎是父亲和前妻的儿子,听母亲提起他,我大好的心情顿时蔫了,很不痛快地说:“妈!你吃他的亏还不够吗?他都快四十岁了,自己能办自己的事,为何指望你呢?”
母亲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说:“大国娃啊,这样说不对呀,他也是你哥,和你是一个父亲。他的婚事当然得妈操办了。孩子,心胸大着点儿啊!妈虽然吃过亏,但现在咱家这个样儿,妈很高兴啊!”
大奎结婚那天,村支书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你妈没亏着你,你这婚结得轰动咱周围的村子嘞!四里八乡打听打听,有这样的后妈吗?我可告诉你奎儿,你要是再忘恩负义亏欠了你妈,俺可不答应!”
时光流逝,母亲一百岁了,虽然体重不足百斤,但精神倍爽。自打记事起,母亲的饭量就很小,她经常笑着逗我们说:“人这一辈子吃多少饭是有定数的,老天爷就给你准备了那么多食物,吃完了就早早地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娘吃得少,是让你们几个小子愁的。”我最开心的就是听母亲说这段话,她安详地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爱笑了,愈笑脸上的皱纹愈深。我有些恍惚,皱纹在母亲的脸上围成了一朵花,在白色的月影里、在世俗的喧嚣声中开得那样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