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9日
姜瑞光
父亲走了十多年了,时间没有冲淡我们对他深深的思念之情,他的书房依旧保持着他在世的样子。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会在父亲的遗像前亲手摆上他生前喜欢吃的水果、点心等等,有时候,还把我编辑出版的《C位》杂志放上几本,然后点上三炷香,和父亲述说着他走后家里的情况。母亲总说父亲能听见。能听见吗?我不知道。
书房的书柜一角有一支钢笔,英雄牌的,笔身是淡蓝色的,笔尖已经秃了,亮晶晶的。就是这支英雄牌钢笔,默默陪伴了父亲一辈子,它像一位忠诚的卫士,守护着父亲的精神家园。父亲用这支笔写下了很多很多脍炙人口的诗歌,写下了很多很多思想深刻意味深长的小说,就连父亲的那部长篇儿童小说《金马山的孩子》,也是用这支钢笔完成的。难怪这支钢笔的尖都秃了,蘸着时光的墨汁,写下如此多的文字,再好的笔也难免卷刃的。
私下里,我实在想象不出父亲如何从民办教师走上专业创作的道路,要知道,那个年代,家里生活并不富有,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还兴什么舞文弄墨,吟诗作文?所以那支英雄牌钢笔里一定有个故事。母亲为我解开了这个谜。
父亲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经常在村里替大队放牧牛羊,赚点工分以贴补家用。村东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东有一片青青的草地,草地像一块巨大的地毯,那儿便是父亲的牧场。我的脑子里常常豁然闪现出这样一幅画面:风和日丽,蓝天白云下,清风徐来,一位放牧的男孩,坐在草地上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父亲从那时起,就为自己种下了诗和远方的种子,他一直想到山的那一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仿佛有一个神奇的盒子,藏着好多好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扫文盲活动组建识字班的时候,父亲被村干部选中当了老师,从拼音字母开始,父亲认认真真地教大家识字写字。后来,他又正式成为了民办教师。那一年秋天,是父亲人生中最难忘的时节,就在父亲即将以正式教师的身份走上讲台的那一天,祖父托人从城里买回了一支钢笔,郑重地对父亲说:“小杨儿,爹希望你把这支笔当成一杆枪,上战场去打胜仗。”祖父的话让父亲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父亲接过钢笔,使劲点了点头,他深深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含义,他把祖父的话牢牢地记在心头。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了,父亲的处女作《我们的小站长》发表在1964年的《儿童文学》上。从此父亲用这支笔接连写了很多诗歌,发表在《人民日报》《大众日报》《烟台日报》等媒体。后来,当父亲回忆往事时说,这支英雄牌钢笔给了他无穷的力量,无穷的灵感。他说,每当他疲惫的时候,冥冥之中,总有一个铿锵的声音在他心灵深处回响:你要做一个英雄!
父亲非常珍爱这支钢笔,他经常把笔插在胸口的布袋上,既美观又实用。那支钢笔像他的挚友,陪他走过了大半个人生。后来,当电脑取代了钢笔的时候,父亲依旧不肯舍弃它,他始终用这支钢笔写着他的文章。多年的写作,海量的文字从父亲笔下喷涌而出,父亲的钢笔字早已练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直到今天,我还保留着父亲的手稿,那些美到近乎极致的钢笔字里,有着父亲的温度,有着父亲的情怀,更寄托着父亲的梦想。
1969年秋天,父亲带着这支钢笔从莱西南墅乘小火车来到烟台,那时候威海、荣成都归烟台管辖。他受命去荣成写救火英雄沈秀芹的事迹。那一篇关于沈秀芹的报告文学《壮丽的青春》,让父亲从此走上了专业文学创作的道路。到2006年父亲退休时,那支钢笔依旧在父亲的兜里,尽管它被纸磨得有点秃曲了,但是只要能下墨水,父亲总能写出一手好字。我也曾经给父亲买过几支高级名牌钢笔,父亲放在案头,使用的频率很少,大多数时间还是用那支老钢笔写稿子。时代的进步没有给父亲带来多少便利,他依旧用钢笔写稿子,我也就义不容辞地成了父亲的打字员。当我接到父亲的手稿,总是在第一时间让文字变成电子版,这样才不影响向外投稿。能为父亲分担点事,我乐此不疲;能成为父亲的另一支“笔”,我除了有点成就感之外,也无意中增长了写作能力。正是这样,通过父亲的文字表述,我也越来越懂得父亲,理解父亲了。当然,父亲也越来越离不开我,早年父子的淡漠早已烟消云散,书房也成了我们爷俩交流感情、交流创作的场所。
2012年秋天,父亲走了。我很多年都没走出痛苦的阴影,想他的时候,就到他的书房里坐坐,坐着坐着就泪流满面,痛苦万分。世界上最懂我的人走了,那种揪心的孤寂令人窒息。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书房依旧有淡淡的香草味道,父亲似乎并没有走远,他的音容笑貌、他爽朗的笑声、他那亲切的教诲至今萦绕在我的脑海,他仿佛依旧在我的身边,呵护着全家人的生活。而那支英雄牌钢笔,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锈迹斑斑,像一位老态龙钟的使者,坚守在书柜不起眼的一角,娓娓地讲述着主人平凡而又灿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