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昨

那一年我“砸锅了”

2024年05月07日

刘甲凡

“要饭得有个窝(屋子),家穷得有口锅”,这是过去的一句民间谚语。“窝”是栖身之所,锅是做饭工具,离开这两样,就无法正常生活了。早些年在我们乡间,跨进堂屋就是灶房,通常布置着一盘石磨、一口水缸和两口大铁锅,用来磨面、贮水、做饭,家家如此。

铁锅尺寸的计量单位是“印”,指的是锅口的直径。用“印”作为其计量单位历来观点不一,众说纷纭。有一种说法,“印”指的是刚满月孩子的脚印,脚印的长度等于“印”;还有一种说法,“印”指的是烀玉米饼子时留下的印痕,八印锅即可以在锅边烀八个玉米饼子。农村妇女烀玉米饼子时,每个饼子所用的料刚好可以填满自己的手掌,每个饼子的大小也差别不大,老百姓用“饼子印”作为铁锅的计量单位,算是情深所致吧。

在我们家乡,也有人把“印”说成是容量单位,“印”是“人”的转音,八印锅就是指可以供应八个人吃饭的锅。

但这些说法都与现实情况不符,我亲自动手丈量过不下百十口铁锅,始终没得到准确的标准。我也曾多次翻阅《说文解字》等书籍,一直没找到关于“印”字作为计量单位的记载。因此,可以确定的是,“印”并不是精准的计量单位,只是约定俗成的一种叫法,是一个大致范围。比如同是八印的铁锅,测量的数据一口可能是65厘米,另一口可能是66厘米,还可能是68厘米。其他印数的锅也一样,都是一个大概的数据。这可能是因为铁锅本身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不必过分精密。再者,过去铸造铁锅的都是小土作坊,并没有太多定型的专业设备。早年间手艺人做东西,往往“眼是尺,手是秤”,不需要专业的测量工具,铸造出来的铁锅,只要光滑、厚重、耐用即可,至于尺寸大一点或小一点都无大碍。普通庄户人家大多使用六印或八印的铁锅,更大号的多用于粉坊、油坊、豆腐坊、屠宰户或单位食堂。

大铁锅与人们朝夕相处、息息相关,因此,围绕着大铁锅说事的民间谚语就特别多。像说起过日子的三大愁事,就是指“破锅、漏房、病老婆”;形容生活十分困苦,就说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或者说“把锅吊起来当钟敲——穷得叮当响”;当不惜一切代价,豁上老本要做某一件事,就说是“砸锅卖铁也要干”;当一个人蒙受不白之冤,就说他是替别人“背黑锅”;若说起亲戚之间的关系,就有“是锅热起炕,是亲三分向”这样的俏皮话。还有一句谚语叫“砸锅了”,指的是把事情办砸了、惹了祸。对于这句谚语的寓意,我的体会可谓深刻,因为有一次我实实在在“砸锅了”。

那是1960年秋天,我们村开办了两年的大食堂解散了,“三年困难时期”最艰难的阶段开始了。不仅粮食严重不足,还有一件要命的事,由于1958年“大炼钢铁”期间,把家家户户做饭的大铁锅都砸碎了做炼铁的“铁引子”,现在食堂没了,一下子也没有那么多铁锅分发到各家各户,只能采取左邻右舍共用一口锅的法子了。

我家和东邻五爷爷家分到了一口锅,为了能使两家做饭用锅时尽量不误时,我妈妈和五爷爷费尽心思,制定了一套周密的轮流用锅的时间表并严格执行。每当五爷爷家先做饭,饭做熟后,他就把锅摘下来放在院子里,然后冲着我们家大喊一声:“好啦!”我们家就过去把锅抬回来。轮到我们家先做饭,也是如此。

那一年我10岁,哥哥12岁。每次去五爷爷家搬铁锅,妈妈不放心,每每都会叮嘱一句:“小心点,抬不动了就放下歇会儿,千万别摔坏了。”因为我力气太小又愣头愣脑,有一次手指头被锋利的锅边划破出血了,可即便这样也没敢贸然松手,因为我知道,一旦把铁锅摔破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俗话说:“盼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砸锅了”这种倒霉事还真的让我给摊上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961年大年初六,民间“送穷”的日子。妈妈一大早还偷偷在院子里烧了几张纸钱,说是把“穷神”送走了。当听到五爷爷的喊声,我和哥哥就麻溜溜地去他家把铁锅抬回来,此时我们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我们两家虽然属“贴山(墙)”的邻居,可我们家走北门,五爷爷家走南门,从我们家到他家要绕一个大圈子。由于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雪,路上滑溜溜的。哥哥力气大一些,他在前面退着走。我在后面,双手抬着铁锅本来就迈不开步,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就摔倒了,大铁锅也随之“砰”的一声摔在路上。

摔倒的一瞬间,我的左手碰在锅边上,手掌被划出一道口子,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爬起身,赶忙用右手按住流血的伤口。可是还没等我喊痛,就听哥哥惊叫一声:“锅摔碎了!”这可把我吓坏了,也顾不得手上的血往下流,撒腿就往家里跑,大声喊着妈妈。

妈妈和五爷爷都来了,他们仔细检查了一下,说是这口铁锅太薄了,就这么一摔,居然裂了一道一捺多长的口子。不过,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找锢漏匠打锔子了。

离我们村三四公里远有个沙家庄,他们村有好几个人都是干锢漏匠这个行当的。妈妈立马把铁锅放到鸡公车(方言,独轮手推车)上,要我哥哥帮着拉车,急溜溜地往沙家庄赶。一旦去晚了找不到锢漏匠那就麻烦了,我们两家还等着铁锅做中午饭呢。至于我们家还没吃早饭,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做午饭前妈妈回来了,锅补好了。锢漏匠看妈妈是一个小脚女人太难了,8个锔子只收了4毛钱。这一次我虽然惹下“砸锅了”这样的大祸,但妈妈一句也没批评我。当她安顿好铁锅,查看我的伤口时,妈妈“吧嗒、吧嗒”落泪了。

两家人轮流用一口锅的日子,虽然也就3个多月的时间,但我们村却先后发生了3起“砸锅了”的糗事。个中滋味,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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