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超

上小学的时候写作文闹出了一个笑话，里面有一句“我天天在家里睡火坑”。老师批注：“没想到你生活得这样水深火热。”

“坑”和“炕”都是形声字，“坑”的形旁是“土”，本义指洼下去的地方，比如“泥坑”“水坑”。后来“坑”引申为活埋，比如焚书坑儒。又指坑害，比如：她被人坑喽。在胶东话里，“火坑”用来比喻极端悲惨的生活环境，比如：她嫁那家人家算是掉火坑里喽。“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多比喻一个人顶一个岗位，没有闲人虚位。“灶坑”就是指锅灶，最早的灶挖个坑支个锅就成了。现在的锅台虽然改良了，但灶膛的中心仍然有个坑，上面盖上铁箅儿，燃烧时可以通风，灰烬也可以落下。“灶坑圪棱”指的是东西灶台之间的地面，比如：做完饭把灶坑圪棱打扫干净喽。

“炕”的形旁是“火”，本义是烘烤，《说文》记载：“炕，乾也。”段玉裁注：“谓以火乾之也。”这个“乾”现在写作“干”，就是干燥的意思。元代戴侗《六书故》释“炕”曰：“犹 也。”“ ”是微火炖肉，慢慢收汁，所以“炕”也是微火慢慢烘干的意思。比如大年三十下晌要把鞭放到席底下炕一炕，这样放起来响而脆。

南人习床，北人尚炕。“炕”做名词时多指北方寒冷地区用土坯或砖砌成的睡觉用的长方台，下有孔道，跟烟囱相通，可以生火取暖。元尹廷高《燕山寒》：“地穴玲珑石炭红，土床芦簟觉春融。”“石炭”即煤，“土床”即地炕，那时就用煤烧炕取暖了。南宋范成大《丙午新正书怀》：“稳作被炉如卧炕，厚裁绵旋胜披毡。”“火炕”的作用是为人们驱走寒意、带来温暖。胶东人家的灶多设于正间，以保持里间卧室清洁，东西各砌一个锅灶，灶火做饭兼烧炕取暖。灶接连东西屋的火炕，在东西屋的南窗下各砌一个火炕，一般称作“东儿炕”“西儿炕”。

做饭时，灶内的烟火经过东西间的火炕，烟火的余热烤暖了炕，再从屋顶的烟囱冒出。柴草燃烧产生的热量通过炕面均匀散发，炕就像一个大散热器一样。一顿饭做完，不仅被窝是热乎乎的，而且屋子里也是暖乎乎的，所以黄县有句俗语“是亲三分向，是火烧热炕”。炕多设于南窗下，以便在火炕上有充足的光线做活计。采暖、采光都顾及到了，同时兼顾室内卫生，布局合理，空间利用充分。

炕是用专用的大墼垒成，叫作“盘炕”。炕洞里要留好烟道，这是炕好烧省柴的关键，所以在过去，盘炕是一门很重要的手艺。“炕面儿”是用大墼横铺，再抹上一层草泥，炕泥要厚一点，这样保温时间长。“炕席”指铺炕的席，有苇席，也有用胡秸篾儿编的，席下面一般会铺一层麦秸，这样不硌得慌。后来生活条件改善了，还会在炕席上面再铺一层“炕毡”，这样显得更齐整利索。褥子上面铺的床单叫“炕单儿”，炕的外沿部分有木头做的“炕帮”，既是装饰，又可以防止褥子滑脱。炕周围的墙要用水泥抹一圈，然后贴上花纸，这叫“炕墙儿”。“炕头”指炕靠近锅灶的一头，“炕腚”指炕靠近烟囱的一头。炕头比较暖和，过去一般是岁数大的人或是走亲戚的客人才能睡炕头，所以俗语说“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小康生活的真实写照。当然还有一句俗语叫“炕头上嘞汉子”，形容男人没有出息，没见过世面，或是比喻只会在家中蛮横、出外常受人欺侮的男人。总之男人要居安思危，志向远大，老是贪恋热炕头是不行的。“炕头上嘞能耐”意思有点接近，但是可以男女通用，指的是在家那点能耐，出了门就“草鸡”了。小时候骂仗，“尿炕精”绝对是个重量级的杀招，在一个仍然尿炕的人面前，你立马觉得自己高大上起来。炕头的壁儿比较厚，在靠近梁的地方会形成一个平台，叫“炕台儿”，可以放一些匣子之类比较小巧私密的东西。炕腚上一般放一个不太高的长条形柜子，上面可以放叠好的被子，下面的抽屉里可以放袜子和针头线脑什么的，黄县话叫“被搁儿”，东北人称之为“炕琴”。后来柜子加高，叠好的被子可以放到柜子里，比较干净，这叫“炕头柜”。

扫炕用的笤帚是用黍儿最上面那截秆儿做的，有个专用名称叫“扫炕笤帚”。“炕圪棱”是指炕下的地面，一般离炕不远，你不能把屋子北头的地面也叫炕圪棱。“炕洞儿”是烧炕用的口子，平时用砖堵着，天极冷时，就通过炕洞门填入干草，引火取暖，俗称“ 炕”（在牟二黑的牟氏庄园里，炕洞都是开在窗外的，这样天冷的时候由佣人在外面 炕，家里不熏得慌）。家里有老人的，还会准备一个炭盆用于取暖。上世纪70年代末，黄县发现了煤矿，冬天才有了“炕炉”烧煤取暖。刚开始是暗炉，炕帮下的炕墙凹进去一块做成土炉子，烧起来只有炕暖和，后来换了生铁炉子，用一截炉筒子和炕洞连着，这样屋子也跟着暖和了。

火炕一般一年一盘，将旧炕拆除称为“打炕”，旧的大墼称为“炕洞墼”，打碎了扬到地里是很好的肥料，生产队会根据土方记工分。曾经有一段时间为了多积肥，上级号召一年打两次炕。

在胶东人的生活里，炕不仅是睡觉的地方，还是吃饭、交际、做营生的地方，简直无所不能。女人勾花织网、缝缝补补，都要在炕上进行。扒花生种、搓苞米粒、理苞米皮，也都是一家人围坐炕上边聊边做。家里来了客人，要往炕上让，抽烟喝茶嗑瓜子，这样才不显得生分。正因为如此，你和乡下人说“得寸进尺”，绝对不如说“暖和暖和脚上炕喽”更容易理解。形容一个人善于随风转舵、见机行事，一句“缒儿猫尾巴上炕”就什么都明白了。讽刺那些耍小聪明的人，行事不守规矩，总想讨个巧走个捷径，一句“隔儿锅台上炕”或是“越儿锅台上炕”，既形象又亲切。过去吃饭有“大饭桌儿”“小饭桌儿”，大饭桌儿也是矮腿的，要坐着小板凳和马扎吃，只是体量大一点，坐的人也多，是放在正间的。小饭桌儿也叫“炕桌儿”，个头小一点，做工也比较精细，是放在炕上吃饭用的。过去乡下上梁、结婚办酒席，主席是要摆在东屋炕上的，座次以东面为尊，西面次之，南头再次之，北边炕下放一条长凳，两人打横，负责端茶倒水伺候客人。我觉得坐在炕上喝酒才是真正喝酒的感觉，特别是在冬天的时候，屁股底下是热热的火炕，桌上的小酒壶里烫着酒，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真是未饮已醺然。

过去一家一户的时候，春天生地瓜芽儿都是在炕腚上挡个畦儿，铺上沙放上地瓜生芽儿。后来归到生产队了，才在室外建一个大型温床来生地瓜芽儿。温床也是模仿火炕的形制，下面烧火，上面铺沙子。

到了春天抓小鸡的时候，天气还冷，就弄一个盒子盛着小鸡，放在炕腚上，晚上伴着小鸡的啁啾声入眠，也别有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