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2日
戴发利
故乡,有文学永远的题材。那些儿时、暮年,彼时、此时,以及回忆、遥望,贯穿一生,难以释怀。
丘山,在故乡蓬莱的地理版图中心,不高,却厚实,像极了父辈们在阳光下、田地里劳作时闪烁着古铜色的胸膛和后背,温和、有力。它是我的乡情坐标。
一
蓬莱,是山与海的家园大地。丘山便在南山、北海间的开阔地带耸立,犹如双臂,挽起了绵延纵横的丘山谷。
风,锻造了丘山谷的气质。风里有渤海湾的味道,有胶东山川丘陵的味道,南来北往的风在山谷里盘旋回荡,吹皱了丘山湖那湾碧水,也打磨了脚下的黄土沙砾。
丘山谷里旷远的海风、通透的阳光、粗粝的沙砾土成就了生长酿酒葡萄的天赋。今天的蓬莱,被称为“世界葡萄海岸”,北纬37.5度的丘山谷就是“葡萄海岸”的精华。葡萄苗木在山谷里披一身阳光,被湿润温暖的海洋季风吹掠,它的根穿过松散的沙质土粒在大地的深处扎下,获得丰富而均衡的养分、矿物——这,就是一瓶葡萄美酒应具备的“风土”。
可是,“风土”千万年就存在了,我的祖祖辈辈却一直与葡萄酒无缘。生活压弯了他们的腰,他们没有能力感受葡萄酒的唯美浪漫,或许最多只有呷一口烈酒聊以解闷忘忧。
他们终于等来了如今的盛世,遇见这样的“风土”,酿出葡萄美酒便是天作之合。
我该说说故乡的这座山为何名为“丘山”。丘山,因一个人而飘渺着近千年的道教仙气,他就是曾在此修炼的金代元初长春真人丘处机,道教“全真七子”之一。这位丘真人恭敬恩师王重阳,历经求道之磨难,衷心不悔,终成仙果,集全真戒学之大成,吸引众多百姓信徒。后来,丘处机走出了丘山、走出了胶东,完成了一次堪称壮举的行程。他一路西行,两年时间穿越南宋、金、西夏、蒙古政权混战的中国大地三万五千里,以七十二岁高龄,抖落一身风尘觐见成吉思汗,只为劝其停止征伐杀戮,解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丘处机为成吉思汗系统讲说宇宙万物以及人生本源之道,回答其治国和养生之问,认为只有敬天爱民、清心寡欲,才能外修内固,担负起一个统治者在天地间的责任,令成吉思汗大为折服。丘处机的西行,传播了道教文化,促进了民族融合,清乾隆皇帝评价:“一言止杀始知济世有奇功。”
每年正月,丘山附近的百姓都要在丘祖庙举行庙会,祭拜这位心中的丘祖。虔诚上香的百姓,不一定是道中人,但都会在丘祖面前祈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二
道可道,非常道。“道”,在丘山谷这片土地上源流至今,也似乎与葡萄酒有了丝缕联系,有了意念相通。这片山谷,从葡萄种植到酒的酿造,蕴含着本真的“道”,与“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有同工之妙,意在打造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对自然尊重、顺应、关爱的“仙境胜地”。
在这里,见不到“速成品”。人和物,沉淀时光,积累过往,缓于求成,心若静水。以慢功夫种葡萄,以最传统的“作坊”——酒庄来酿酒。这必须是一种内心里充满了高雅品质而不是流于媚俗的“作坊”。
葡萄园簇拥、包围着酒庄,酒庄于绿意万丛中点缀着葡萄园。地势悠悠起伏,苗木营造出整齐、一致、五线谱式韵律的美感,又像一片大海,由近向远、或由远向近翻滚着、摇曳着波浪,酒庄便成了绿色波浪中的一只小船。
酒庄的建筑风格体现了主人的气质和他自己多年的理想化追求、想象。这种风格,可能来自苦苦思索,也可能来自灵光一现,更多的则来自世界各地葡萄酒文化与古老的中华文明、蓬莱元素、丘山风情的融合、碰撞和激发。它们分别呈现了西式、中式、中西交融式的各种风格,它们都散发着不俗的光泽,有着令人称奇的细节和寓意。放眼望去,它们又很谦逊地若隐若现,它们更希望、更在意的是展示自己那片片生机盎然的葡萄园。
酒庄最深层的地下空间,一定是放着行行列列的橡木桶。刚酿出的葡萄酒还很“新”,要放进橡木桶里变陈变“旧”。橡木桶的前身是来自世界各地森林中的橡木,如欧洲、美洲等。酿酒师会根据橡木不同的家乡、年龄、烘烤火候以及要存放的酒的风格,专门进行定制,让酒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橡木桶进行时光沉淀。橡木桶散发着天然的、带着奇幻的香气,充盈着你的呼吸,似乎还能感觉到森林里的无尽气息。
眼前是寂静的幽暗,橡木桶一动不动。但分明又让人感觉到,在桶内的微观世界里,木与酒的无数细微成分正在充分、热烈、自由地交汇、融合,木香浸入酒体,酒体滋润木桶,或许更像一场宏大的交响音乐会,正在高潮迭起、激情合奏。陈放经年之后,酒褪去了青涩,口感、颜色更醇厚、稳定了,于是带着自有的果香,又带着橡木桶赋予的香草、可可、烘烤等等丰富而不单薄的香气出桶装瓶了。
当橡木桶把自己所有的香气都给予了它所滋养的酒,它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它也是有寿命的。之后,桶还会被其他生产工艺二次利用,甚至被创意做成各种艺术装饰品。
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毫无保留地赋予,然后重生。
存放橡木桶空间的上层,也经常是酒庄的半地下建筑层,一般都安放葡萄酒的现代化生产设备,诸如发酵罐、灌装生产线,规模不大,工人不多,没有热火朝天、机器轰鸣的现场,安安静静、轻声细语,甚至还要闲上大半年,只有葡萄收获的季节,才是车间的忙碌时光。在这里,品质是最高追求,规模服从品质,从不无限追求产量。
酒庄的地上空间,对于酿酒来说,往往是“无用”的。但这些“无用”,其实蕴藏着更大的“有用”——关于酒的那些激情、那些思考、那些抉择,都是在这里“酝酿、发酵”的。
地上建筑有的是一层,有的是两层或三层,这里更像是主人的心灵空间。可以一个人,也可以邀三五个甚至更多好友,品酒、交谈、阅读,甚至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着、冥想,眼睛可以看远处,也可以空无一物。当然,也欢迎更多的来访者。所以,酒庄时而很静,时而笑语喧哗。
酒庄的艺术风格很不一致,但一致的是“都很有风格”。在欧式酒庄里,会看到从遥远欧洲古堡里原物运来的人物肖像画、壁炉、挂毯、发黄翻卷的英文书、老旧的黑胶唱片、斑驳陆离的餐桌椅;在有着现代艺术感的酒庄里,会看到各种艺术流派的画作、雕塑。但无一例外,所有酒庄都在努力表达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尊重,对这片土地、大海、山川的热爱。
酒庄还会有观景平台,用以展望丘山谷碧波荡漾的葡萄园和波光潋滟的丘山湖。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心由境生,境由心造。主人和客人更乐于在酒庄过夜。偌大的夜空,抬眼望去,四周笼罩着你的穹顶,闪烁着碎钻般的星芒,幸运的话还能看到流星划过。你分不清月亮和云哪一个在流动。昆虫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鸣叫,细微但清晰,你想听就有,你想思考,它也不会干扰你。远处是村庄,夜深了,农家的点点灯火渐次灭了,但总会传来几阵家犬的吠声,它们在忠实地守夜。
三
在酒庄里,很少有人跟你谈酒是怎样酿造的,更多的人跟你谈葡萄是怎样种的。“好的葡萄酒是种出来的”,葡萄的品质决定酒的品质。
丘山谷的葡萄种植经历了多年一心一意、孜孜不倦的坚守。
一位毕生从事葡萄酒事业的法国人高林,2001年便来到中国,2006年他又慕名来到丘山谷,为世界著名酒庄在此考察筹建。对于高林来说,建酒庄不难,但找到合适的葡萄园才是最重要的。
高林来到丘山谷之后,长时间所做的就是对这片地域进行人文和风土的考察探索。他专门研究了丘山的道教文化。高林与团队选择了花岗岩风化之后的酸性沙壤土,挖掘实验了几百个土坑以寻找最佳地块,终于在2008年以后,在山谷内八十多米的落差之间先后种下了五百多块梯田葡萄园,分别根据地块的土壤深度和品性选择种植不同品系、品种的苗木。
酒庄总部的法国家族,十多年来从不急于催促建设进度,总是按着自己的节奏缓缓但坚实地推进着,直至2019年酒庄才正式开庄。酒庄每年都会发布年份新品葡萄酒,每一款酒都是有着与众不同的生命性格和特征,他们追求的是独有品质、百年酒庄、世代传承。
2017年,七十五岁的高林先生过世了。他开创了丘山谷酿酒葡萄种植的新时代。他身材魁梧,光头红脸,眼睛蔚蓝,生前终日在葡萄园里流连,浑身透着阳光的灿烂,脸上始终有一种品酒之后微醺的笑意。他几乎认识在葡萄园里工作的所有当地村民,村民也认识他。村里的男人,见了他之后,互相竖起大拇指打着招呼,村里人用英语说着“哈罗”,他用中文说着“你好”,长时间不见面甚至还会热情拥抱一下;若是村里一群妇女见了他,会不大好意思地嘻嘻哈哈地小声嘀咕着他,他却大方地向妇女们招手打招呼,妇女们又害羞地嘻嘻哈哈跑掉,走很远了,再回望他一下又留下一路笑声。
丘山谷的农民很怀念他。
高林开创的葡萄种植模式、品种、技术,吸引了众多酒庄,也带动了村庄的乡亲们成了葡萄园和酒庄里的工人,有的甚至成了技术员、管理者,他们的土地流转给了酒庄,拿着工资和租金的双重收入,过着惬意的日子。
高林在丘山谷工作生活的悠长时间里,租下了村庄的一套民房用以居住,并把它进行了欧式与中式相结合的改造。经他改造后的房屋,有着欧式的田园美,有着中式的“拙”与“朴”。干净的卫生间,全套的净水饮用和污水处理设施,雪白的纯棉床上用品,各季缤纷开放的窗前、墙体花卉,可料理中西餐的厨房餐厅,村庄里随手捡拾的碎石枯木制成的艺术装饰品,令村民大开眼界,原来居住的房屋可以这样有品位、可以这样与葡萄园、酒庄搭配。于是,村民们把一间间后来称作“民宿”的房屋改造好了,吸引着来酒庄谈生意、休闲度假的客人入住,成了新的致富产业。
四
今天,丘山谷变得时尚了。有了米其林餐厅,有了马拉松和自行车运动,有了豪华车友会活动,有了艺术创作基地,有了名庄名酒品鉴会,有了世界级的论坛、研讨会。它既古老又年轻,既稳重又活泼,既传统又新潮。它知道自己该坚守什么,该突破什么,该朝哪个方向的未来前行。
丘山谷的酒庄,名字或唯美、或传统、或有寓意,它们是:拉菲、苏各兰、弘辰百诺、安诺、逃牛岭、仙岛、盛陶菲……还有许许多多的正在等待加入。
丘山谷的葡萄,品名灵动、诗意、形象,它们是:赤霞珠、霞多丽、马瑟兰、小味多、小芒森、西拉、美乐、雷司令……不胜枚举。
不同酒庄、不同葡萄品种,有着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跋涉历程,但故事的精彩是同样的,品质的优秀是一致的,体现的丘山风情是无限的。
多年前,少年的我在求学路上,曾骑着自行车穿行在丘山谷的脊梁和沟畔,看到的是村庄里的乡亲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终年累月土里刨食,日子紧紧巴巴;今天,已然是另一番脱胎换骨的新天地,他们看到了更远的世界,有了更高的见识、更丰厚的收入,他们更爱、更离不开这片土地了。这些村庄的名字是:木兰沟、田家庄、新兴、邱山店、榛子沟、夏侯、山上宋家、四甲……
空谷幽香,绵绵无绝。越来越多的世界目光投向了丘山谷,丘山谷敞开胸怀迎接世界、欢迎朋友。正如《诗经·小雅》里有一篇《白驹》,用空谷的意境表达对朋友的不舍之情,“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皎洁的小白马啊,在空旷山谷里游走,有青草可吃。那个人啊,品德如金玉,不会忘记友情而生疏远之心。
丘山谷的幽香,是葡萄、橡木、美酒、真情、大地的幽香,是品质之香、生活之香。